“老师,我一身灰尘,容我回去洗漱,换件衣服再来可好?”严立德哭笑不得,哪儿有宫门口劫人的道理。
“不好!一错眼,你指不定又跑没影了,与我回去!”韩文有要紧事说,岂容严立德推脱。
“是,是,都听您的,您先放开,我骑马在轿旁给您护卫。”
“老夫请得动你?”韩文说到这就来气,上次严立德就是用这个借口,一护卫就护卫到山西去了,户部地皮都没踩热就跟着太子出去鬼混,把韩文气得哦!
“老师放心,这次真是没带轿子,只能骑马。”
“哼!”韩文冷哼一声,对轿夫道:“看紧他,要是他赶跑,马上告诉老夫。”
严立德又赔笑又作揖,好不容易把韩文哄上了轿子,往他的府邸而去。严立德挥手让燕云十八骑过来。护送太子回京怕出意外,严立德把十八骑都放在明面上了,入宫觐见他们也没来得及回去,但在京中带着他们又太招摇过市了,严立德带了云一到云四,剩下都回去休息。
韩文生活简朴,虽是朝廷二品大员,又掌控者户部,每天从他手里进出的银子堆山填海,可他的宅子还是当初御赐的三进宅院,仆从也不多,真是清廉之相。
韩文是当初严立德靠进士时候的座师,之后入了翰林院,韩文发现严立德很有货值天赋,当即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严立德能这么快融入大明朝廷,多亏了韩文的教导。虽然他一会儿文官一会儿武将的跳槽,但总归还是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他还没成亲,这么年轻的三品大员,京城媒婆因为他生意都好了不少。这些成就、好人缘儿与韩文的帮助和庇护是分不开的,韩文爱护他,可对他也十分严厉。
一入宅子根本没放他去洗漱,直接带进书房,批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君子谨言慎行,你怎么就陪着殿下胡闹!殿下喜好游玩,陛下一时糊涂同意了,你身为臣下怎么不劝阻呢?”
“老师……”
“你出身江湖,也好武事,我可有说过你?文武之道看似截然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陛下需要能文能武的大臣,你能干,我也心安。可你不该奉太子出游,太子正是少年意气,一时迷惑,不加以辅正,日后恐误入歧途,那是是大明的储君,大明的将来!我等臣子,既入官场就要有为民请命,匡扶社稷的忠心抱负,遇事不能只顺承君意,更要直言进谏!”
“不是……”
“你奉太子出游也就罢了,怎么还与他兄弟相称。君臣之礼学到哪里去了,就算要隐藏身份,也不该失了礼数。”韩文小声道:“你当我是迂夫子不成,若是无人知晓也罢,可牟斌都告诉我了,其他人难道会不知吗?牟斌为人正直,当年李大学士落难他都仗义出手相帮,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现在严立德才找到说话的机会,可他突然又不知说什么。心想牟斌是多块的嘴,他们一起在御前面圣,牟斌不过比他先走一会儿怎么就联系上韩文了,还把这些小事都说了,果然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手段就是神鬼莫测。
“说啊!刚刚不还一脸冤枉你的表情吗?”韩文拍了拍桌子,怒道。
“老师息怒,让师母知道我惹您生气,我这午饭可别想吃了。”严立德笑着给韩文奉茶,道:“弟子为人您是知晓的,与锦衣卫从未打过交道,怎么会得罪牟指挥使。牟指挥使为人大度,若是私下一二小事,他想必不会和我计较。”
“唉,我又何尝不知,你的性子,称得上慎独二字,可家中本是金鹏旧臣,自然要更加注意德行操守,以免小人嚼口舌。我也想不通你怎么得罪了牟斌?一路上可有冲突?”韩文对自己弟子也是操心。
严立德微微一笑,道:“牟指挥使对陛下忠心耿耿,思陛下所思,忧陛下所忧,恐怕是看不惯我对周太皇太后一事的态度吧。”
“你又做了什么?”韩文扶额,他当初怎么没看出严立德是个炮仗性子,别的炮仗一点就炸,他可倒好,悄悄移到你脚下,憋狠了再炸,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太皇太后薨逝之后,陛下心中难过,身子日渐不好,太子殿下十分担忧。殿下于太皇太后虽至孝,却是重孙辈,殿下长大之后,太皇太后多病于清宁宫修养,因此殿下对陛下龙体更为看重。且殿下少年心性不定,一直对玩乐很感兴趣。我便对陛下进言,让太子到江湖游历,一来缓解心情,让他过瘾了,就不惦记了;二是趁着陛下还在,能拉拉缰绳,日后殿下要出去,臣等也拦不住。我还对太子谏言,陛下沉浸在太皇太后薨逝的噩耗中,若是没有事情让他打起精神,人就容易钻牛角尖。太子若是在外,陛下肯定时刻悬心,自然走出悲伤,慢慢恢复。”
“你……你这是千方百计不让陛下和太子守孝啊!”韩文一脸见鬼的表情。
“老师误会了,陛下是孙辈,太皇太后却不是元嫡正宫,满打满孙辈一年孝期,更别说帝王以日代年。殿下已经是重孙辈了,我奉殿下出游的时候,孝期早过了。”严立德就是有这个意思,难道还会明着来吗?
“不必狡辩,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自己吗?哼,连牟斌都察觉了,你还敢说瞎话。”
“弟子两面谏言的事情陛下也知道,是陛下默许的。”严立德冷静道,治水还讲究个堵不如疏呢,太子这种喜欢玩乐的性子肯定是改不了的,只能往正途上引导,让他以为这也是玩乐的一种。皇帝大臣越是拦着,太子就越喜欢对着干,现在皇帝在,身子又不好,自然可以把太子这根弹簧压到最底下,可将来反弹起来就没人控制的住了。
“唉~”韩文叹息一声,道:“你怎么就和太皇太后过不去呢?她老人家抚育陛下,有保存大明根基之功,又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就是有一二瑕疵,我们做臣下的难道能要求后妃都是圣人吗?”
严立德默然,太皇太后周氏,乃是英宗贵妃,去年三月薨逝。史书记载宪宗对生母极其孝顺,“五日一朝,燕享必亲”。太后的要求不敢不从,惟恐太后不悦。但严立德觉得宪宗对生母感情真不好说,若是真孝顺,后宫怎么会成为万贵妃的一言堂,难道周氏没有反对过吗?还出来了因妃废后,宠且灭妻的丑闻,简直是往皇室脸上扇巴掌。但周氏在万贵妃的阴影下护住了当今陛下,也是因为有了当今陛下,万贵妃看阻挡不住后宫生子,才有了后续皇子皇女生出、长大,这对大明皇室来说的确是功劳。
可这样的功劳是基于大义的考虑,还对后宫争斗的副产品?当初宪宗继位,原配正宫皇后钱氏尚在,宦官就敢假传圣旨,令内阁只尊她这个生母为太后,把礼法上的嫡母至于何地?若不是当时内阁彭时稳得住,驳回了这样的旨意,现在大明的政治格局又会是另一番变化。
严立德不是突然成了封建礼教的维护者,而是此时的“礼法”才是国家统治的基础,太皇太后周氏违背礼法,动摇的是国家统治根基。严立德上辈子已经尝试过“大踏步”“大跃进”,事实已经告诉他忽视客观规律的害处,严立德自然加以改正。
当初上尊号是一出,接着钱皇后去世之后的礼法之争又是一出。明朝在英宗以前,只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英宗并且下诏只愿与钱皇后合葬。钱皇后死后,周氏却挡着不让钱皇后合葬裕陵,宪宗委曲宽譬,最后才得以合葬。史官的记载尤其辛辣,“阴恃子贵、狐假虎威”。
别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去年周氏死的时候才叫热闹,一整年都围绕着礼法在争,严立德这个户部侍郎都快把《礼记》翻烂了。明制只有嫡后才可以系帝谥及祔太庙,继后及新君生母都不系帝谥、别祀奉慈殿。周氏却得到元配嫡后的一切身后待遇,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睿皇后,合葬裕陵。周氏违逆丈夫(英宗)遗旨,为难儿子(宪宗),最后还不放过孙子(今上),多次违背礼法,干涉朝政,这样一个后妃,的确不是值得人崇敬的。可谁让他是陛下的恩人呢,若不是她当年庇护,就没有如今的陛下,虽然她当时只是为了和万贵妃对着干。所以陛下愿意给她最好的,不管是系帝谥,还是祔太庙。整个太皇太后的孝期之内,朝廷都围着这些礼法争论不休,这是陛下在宦官李广之后,第二次和朝臣杠上。
这么乱糟糟的宫廷环境,让太子朱厚照怎么待得住。皇帝在为自己的祖母抗争,皇后在一波一波接待觐见的外命妇,谁家外命妇都是嫡妻,汉族的婚姻从来都是一夫一妻制,妾是什么?妾通买卖,那是伺候男女主人的玩物!皇家就是天下的表率,现在已经是男人当道的时代了,若是周氏这个尊号再加上帝谥,嫡妻们还活不活了?
事情几乎拖了整整一年,去年三月薨逝,等到今年开年,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上议,区分嫡庶,遵循礼法,陛下无奈才同意从了新君生母升为太后的先例,让周氏别祀于奉慈殿,不祔庙,去掉帝谥,仍称太皇太后。
严立德是正常男人,他对女人的要求是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这与男人无关,只要是个明白人,都希望人能认清自己的位置。此时妻妾都是合法婚姻,地位也许有不同,但后宫后宅争宠是正常的,英宗也没有当今陛下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的气概,所以周氏和钱氏有矛盾是正常的。但她不应该破坏礼法,换句话说,你要争可以,用别的手段。若是她真“于国有大功”,因功抬高葬礼规格,说明这是特例,朝臣们难道会不答应吗?
明朝文臣的心胸超出后人想像!明朝最为人诟病的不就是宦官机构和特务机构吗?可宦官中有让文人单独列传的怀恩,锦衣卫中又备受赞叹的牟斌,这与身份无关,只看人而已。
严立德叹息一声,道:“老师知道我江湖出身,昔年有一二奇人为友,年初得知英宗陛下陵墓有异。钱皇后虽与英宗同陵墓,却异隧,葬处距离英宗陛下玄堂有数丈,中间的隧道被填满了,而右边周太后的隧道却是空的。臣已密报陛下,刘公、李公、谢公亦知,陛下想凿通隧道,钦天监以不利风水为由不赞同,因此搁置。”
“什么?”韩文悚然而惊,显然没想到人都死了,太皇太后还玩儿这样的把戏。瞬间,韩文就发现了不妥:“不对,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就算看不过不遵礼法之事,你也不会说出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弟子此次回乡探亲,父亲已为我定下的亲事,安昌伯之女。”
“安昌伯?”那是谁?即便是记忆力过人的韩文都有一时反应不及,可见安昌伯在偌大的京城并没什么知名度。很快韩文就想清楚了,“安昌伯钱承宗?”
“是,弟子之妻,安昌伯钱承宗之女钱氏。”
怪不得!韩文在心里默念。钱皇后乃是英宗结发妻子,一家也对英宗忠心耿耿。钱皇后的父亲早在女儿第一次做皇后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一双儿子不幸在“土木之变”中殉难。钱皇后的大哥钱钦死时只有女儿,弟弟钱钟之妻怀有身孕,遗腹生下一个儿子钱雄,钱雄也只有一子,钱承宗。
钱皇后贤良,英宗在位之时,多次想要加封妻族,可钱皇后都阻止了。继位的宪宗不是什么明白人,等到他登基,妃妾出身的周家满门爵位,正经嫡母家族却提都没提。外戚之爵本就是恩赏,全出自皇帝心意,朝臣也无法进谏。在整个宪宗一朝,钱家都是不能说的存在。等到当今陛下继位,钱家才有了安昌伯的爵位。可钱家已经是过时的外戚,谁还记得起他们,无人在朝中任职,无人掌实权,连韩文这样博文广记之人,都要联系前后才想得起来钱家是哪一个钱家。
何其可悲!
韩文狐疑的看了一眼严立德,不明白他父亲怎么给他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大明皇家选妻妾从小官平民之家选,以杜绝外戚之患,可朝臣们结亲还是喜欢在门当户对的家庭里寻找。钱家以前是武将起家,后来一家子几乎死绝,空有爵位,怎么看都不能给严立德助力,为什么要与他家结亲。看看,亲还没结成,严立德就开始为他家和周太皇太后过不去,有何益处?
韩文十分了解严立德,他父亲不可能莫名其妙给他定亲,他这种主意正的人,就是定亲了也能搅黄,所以……“为什么定了钱氏?”
为什么啊?这里面的故事就多了,可严立德不能告诉自己老师最打动他的就一条——不裹小脚!严立德的审美已经形成,这么多年他能欣赏锦绣华裙,也能欣赏婉转戏曲,但怎么也欣赏不来小脚。少年人猎奇,上辈子也看过不少的纪录片或照片,看到过实物,他不想自己的妻子日后也是这种。他不歧视残疾人,可也没有欣赏“残障”的眼光。
“钱氏会武功,曾在边关救弟子一命。”严立德只能这样说。
“怪不得!”韩文再次感叹,他就说嘛,严立德出身江湖,自然更欣赏江湖侠女。他原本还有把自己孙女儿嫁给他的意思,可现在自家孙女这种受文人喜爱的,严立德却不一定,他可是由文转武,再由武转文的“另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