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暴虐惯了,又处在生杀予夺的位子上,便从不觉得这是错的。可雁卿这么平平淡淡的点透了,他竟霎时感到羞耻——虽则此刻他没有这么想,可他毕竟这么做过。偏偏又让雁卿知道了他曾有过这么丑陋可耻的行为,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他总算自觉出这是丑陋可耻的了。
立刻便虚张声势的遮掩道,“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坏的人?!”
雁卿就松了口气,道,“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啊,所以才要问一问。”
她答得坦坦荡荡,可元彻竟霎时满脸通红,只觉得浑身都沸腾了那么一刻。好一会儿身上的热度才褪去了。
就道,“我就是不会——以后不用问了!”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厌了,不经意就笑起来,“哦……那以后我就不问了。”又说,“若没旁的事,我要去看书了。”
就用很随意的询问目光望着他。
元彻又想让她快滚——谁要在她面前出丑啊。可想到要分开,心里便又像被什么扯着、又总不撕裂般的绷紧、难受着。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从她身上挪开片刻。
想要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想要知道她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可万一她说不是呢。
元彻便又烦躁起来。尤其他烦躁的时候,雁卿居然那么无所谓,他就更燥乱恼怒。
这很不正常,他想摆脱,可控制不住。
越难受也就越生气,他终于还是对雁卿道,“滚吧!”
雁卿不明白他怎么又喜怒无常起来——不过他更过分的样子雁卿都见过了,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也只想离他远些罢了。
利落的屈膝行礼,雁卿片刻都没耽误,迅速离开了。
隔了一重果树一重游廊,元徵立在院子的那一边。透过墙上木质的花窗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那边的景色。
雁卿已经离开,元彻还留在那里。
元徵低缓的退了一步,自窗边离开。他面容平静,睫毛遮住眸光,只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仆役上前问道,“出去迎接吧?”
元徵摇了摇头,那声音空洞涣散着,几乎察觉不出情绪,“再等等吧。”他说。
虽实际上已离得很近了,可要绕过月洞门到那一侧去,还有很长一段路。
元徵行步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一般。可那步伐是飘忽不稳的,连他自己都恍然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实地上。
他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雁卿也许只是不愿意在元彻面前表露出对他的亲近罢了,她心里显然还是喜欢他的。
可他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少有能彻底安心下来的时候。再怎么说服自己,也只是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脑海中刺目的是雁卿最后的微笑——才不过多久,她竟已对元彻冰释前嫌了。
她总是很容易就接纳喜爱旁人,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觉得元彻固然任性霸道,可也更鲜活多彩,坦率投缘些。
在月洞门前元徵突然就停住了脚步,然后一拳锤在了白墙上。
痛感很迟钝的传递过来,缓缓的随之而来的是温热晃眼的白光和一整个层层叠叠的茂盛翠绿着的院子,世界在感官中渐次清晰起来。他长长的、重重的呼吸着,感受到心境死寂无声的平复下来。
重要的不是雁卿怎么想,他想。而是元彻会怎么做。
☆、57第四十五章
纵然是在府上这么忙碌的时候,兰雪堂里也依旧有伺候笔墨、除尘焚香的丫鬟留守着。她们显然已提前得了讯息,知晓雁卿要来看书,早早的就备好了茶水鲜果。
雁卿到了兰雪堂,便有丫鬟上前为她布桌取书,道是,“七哥儿吩咐过了,小娘子只管在这边玩耍。有什么需求也只管吩咐奴婢们,务必和在自己家时一样。”
雁卿便惊喜道,“七哥知道我来?”
丫鬟们都掩唇笑道,“自然是知道的。七哥儿此刻不得闲,否则也是要过来的。”
雁卿脸上就一红,忙摆手道,“让七哥得空了再来就好,我等着他,不着急的。”
既然七哥知道她来,就无需担心见不着七哥了。雁卿就踏踏实实的在兰雪堂里读着书等他。
因她过来,兰雪堂中抄书也都已开架。雁卿进了藏书室,见那一架又一架的书卷,嗅到纸墨微干的清香,便如鸟如山林、鱼翔浅底,说不出的惬意自得。片刻间就已将烦恼之事暂忘到身后了。
藏书室分三间,最外一间紧临着书房,平素元徵多在此处读书。此刻书桌上尚还摊放着他未读完的书卷,雁卿便攀到椅子上前去翻看。
不过是寻常的《左氏春秋》罢了,只那字却十分微妙——寻常抄写的字体或多或少都有墨色浓淡,这一本的墨色却均匀雷同,且笔画虚浅,不像是抄写,倒颇像是阳刻拓本。
雁卿便留了心。
她记得楼姑姑曾和她说过,如今有许多寺庙将佛像、经文阳刻在木板,刷上墨汁覆以白纸,便可以轻松复写出许多份,散发给善男信女。是以佛像、经咒流传广远,黄毛稚子都能随口道来。
又说如今儒生所读典籍俱都以手抄写,经年累月才抄出一本来,且多有讹误。若保存不善,遭遇了兵、水、火、虫之难,便损毁难修。若是抄的人多也就罢了。有不少佳作却存本稀少,极容易因此失传。
若能效仿佛家刻印,一来省去抄写的烦劳和讹误,更好的留存先典。二来以一生百,书籍更易获取,也许山野村夫都能读得起了。是有助于教化的大善举。
楼姑姑有心效仿蔡邕立六经碑文,作六经雕版,印刷出来供给天下有心向学之人阅读。只是如今经书各有家学渊源,要找到最正统的流经版本,还需要世家和大儒的协助。进展得便不是那么顺利。
谁知此刻却在七哥这里看到了。
雁卿便暗暗欣喜,也不去藏书阁里挑选了,就细细的翻看着这本左传——待翻到末尾,就瞧见一张做工十分精细的花笺书签。上用隽秀的簪花小楷写着,“王孙惠存”并落款“博雅堂印”。博雅堂正是楼家产业,做的是文房四宝的生意。若楼蘩真要印书,自然会由博雅堂承接。
雁卿便越发为楼姑姑高兴起来。又敬佩她的干练果断,竟这么快就已做出成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