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晨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急诊部,走廊里、大厅里、楼梯下,每一个能利用的的空间都塞满了狭窄的简易床,把整条走廊拥堵得只剩下一个堪堪能通过担架床的空间。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病人不得不在输液室的椅子上坐上一夜。
他侧着身绕过一把躺椅,上面有一个正在打点滴的病人,拐过一个弯,萧晨发现有几个人居然围成一圈把走廊严严实实地给堵住了。准确地说,那是四个大小伙子,五大三粗的,浑身散发着“我非善类”的气息,脖子上挂着金光闪闪的粗链子,满脸凶相。这四个小伙子屁股底下垫张报纸席地而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四个油光锃亮的秃脑壳闪耀着光芒。大概是有点儿热了,其中一个顺手把身上的薄夹克衫扒了下来,露出胳膊上遒劲的肌肉和满布的纹身。
那不是街边中二症末期患者用刻刀刻的肥泥鳅,而是真正的纹身精品,浓淡相宜的渲染和勾画点染的描摹,花纹精密繁复。萧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脚底下却没有停,就快走到他们身边时,他听到一个小伙子说:“叔,您放心,我们哥儿四个一定把您伺候好了,丫医院要不给好好治,我们把医院拆了!”
萧晨调转方向,急走两步过去,冷淡地说:“几位,挡道儿了。”
大概是萧晨口吻中“好狗不挡道儿”的味道实在太浓了,那个刚威胁完要“拆医院”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直接就从地上窜了起来。那个有着漂亮纹身的小伙子一把拽住他:“程子,坐下。”
然后他站起身来萧晨笑笑,客气地说:“对不住啊医生,我们挪挪。”
萧晨狠狠地剜了那个被拽住的小伙子一眼,他懒得搭理这种满嘴放炮的人,只是默默地冲窝在墙边半眯缝着眼的护工丢个眼色,高大健硕的男护工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四个大小伙子在往墙边挤了挤,把一张简易床围堵了个严严实实,萧晨越过四个油光锃亮的大秃脑壳低头看一眼。
床上躺的正是那个讹人的老头。
萧晨在心里啐一口: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想想那个沉默寡言的司机,又啐一口,怂货。
就在萧晨抬脚要走的时候,那个一直叫嚣自己有脑震荡内出血的老头忽然坐了起来,一把拽住萧晨的白大褂,带着几乎哀求的声音问:“医生医生,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萧晨厌恶地瞟他一眼:“你不是一直吵着说有内出血吗?”
“没有没有,”老头把脑袋要成拨浪鼓,“我好的很,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医生我可以回家了吧?”
萧晨无暇顾及他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是什么意思,一想到这个为老不尊的主动提出出院他就高兴:“当然可以。”
老头翻身就要下床,但立刻就被那个满胳膊纹身的小伙子用一只手按倒在床上。小伙子急火火地说:“不能走、不能走,不彻底检查一下怎么能走?”
“我没事儿了,我自己知道。”老头急的声音都有点儿颤抖,“我好着呢。”
“不行,为了稳妥必须要做个彻底的检查。程子,来,去给叔家打个电话,跟婶子说一声。”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牢牢握住老人的胳膊肘,萧晨看着那力度,感觉跟绑架似的。
“乔哥,”程子跟着帮腔,“要不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反正也不远……叔,我开车去接婶子,一会儿就回来,您别担心。”
“别去别去,”老人挣扎着,好像一只秃毛鸡一样在壮硕的乔哥手里挣扎着,急得眼睛都红了,“我真的没事了,我,我,我要回家了。”
这四个大小伙子立刻嚷起来,“怎么能回家呢?”、“叔您放心,我们一会儿就去接婶子”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给老头插嘴的机会。
老人的脸憋得通红,嘴唇都在抖动,豆大的汗珠开始往下落。萧晨觉得这么下去没准真得把他收进icu去了,于是说:“他要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吧,老先生应该也是怕家人担心。”
“不是,”乔哥说,“叔他其实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大夫您说这怎么是添麻烦呢?伺候老人家是我们应该做的,尊老爱幼中华传统美德您说对吧,哥!”
谁是你哥!萧晨暗自皱眉,他就烦这种自来熟的贫嘴。好像天底下都是他家兄弟姐妹,都得卖他三分面子,可问题你老人家是谁啊,哪座庙里的神?
“大夫”老人玩命从乔哥臂弯里挤出脑袋,“您说我可以回家的。”
那哀求的声音简直让人听者落泪。
“那不行,叔,您赶紧回去躺着,万一真有内出血,这血一下子冲脑子里去搞不好就脑溢血了,不是闹着玩的,赶紧躺好。”那个乔哥笑嘻嘻地说,“我一会儿这就去跟婶子说,让她给您熬点儿粥弄点儿小菜,一宿了您肯定饿了……哎,您家不就住浦沅小区12号楼么,跟交警作登记时司大哥都记住了,放心吧,我们走不错的。”
那个乔哥一边热络地说着,同时把老头死死按倒在床上,枯瘦的老头几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别去!“老人一嗓子几乎算得上撕心裂肺、椎心泣血,叫得萧晨都一哆嗦。
眼看着乱作一团,萧晨终于耐不住压低嗓子吼一声:”安静!“
一团人瞬间静了下来。
“你们……是一家人?”萧晨迟疑地问。
乔哥拼命点头,老头看看床前立着的四个大侄子,面如菜色地点点头:“我……我是他们的……叔。”
“想回家也得等我检查了再说,”萧晨横一眼老头,说,“进来诊室!”
老人坐在诊疗室的凳子上,身后站着四个气势汹汹的“保镖”,可他却哆嗦得更厉害了,脸都泛白了。其实老头还真没什么可查的,萧晨排除了一下脑震荡后就让他离开了。走的时候,老头屁股后面跟着他的四个大侄子,气势浩荡。
可是从背影看,瘦小枯干的老头凄凄哀哀地一路疾走,塌肩缩腰惶惶如丧家犬。身后四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杀气腾腾地步步紧跟,好像刽子手押解着犯人去刑场。
***
作为一个急诊科大夫,每天来来往往数百名病患,萧晨很快就将这件事儿抛之脑后。整场闹剧他就记住了那个乔哥的精美纹身和司机的沉默寡言,当然,还有那非常可观的锁骨上大窝、胸锁乳突肌和斜方肌……
一周后,萧晨的“白加黑”班完结了,萧晨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掉了,头痛欲裂食欲不振,心情极端暴躁,这些都是典型的失眠症状。可让人绝望的是,他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每天都只是合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休息几个小时。
早晨查房交班后,萧晨洗了个澡慢条斯理地去食堂吃了顿不知算午餐还是早餐的饭,然后迎着四月的阳光慢悠悠溜达到公交车站,他有两天的时间用来休整,然后马上即将进入炼狱般的连续一周大夜班工作模式。
他站在公交车站站台转动着脖子,放松紧绷的肩颈。从萧晨家到医院如果开车的话只需要20分钟,但自从他失眠症状加重以后他就不太敢开车了。尤其是最近,家里那辆雪佛兰已经待业一周多了,他现在每天都做29路公交车。
这是一趟环线车,从静海馨苑发车到新安开发区后折返往回开,一圈下来36个站,需要两个半小时。安海医院在第2站,萧晨家在第15站七家桥,行程大概一个小时。虽然坐公交比开车要慢得多,但胜在安全,萧晨安慰自己说就当是绿色出行为城市蓝天做贡献了。一般情况下给萧晨会赶九点半的车,今天稍微磨蹭了一会儿,他坐上了十点的那趟车。
萧晨低着头从前门上车,顺手在读卡器刷了一下卡,目不斜视地冲着车厢尾部过去了。
这是一个晴天,十点的太阳已经有些刺眼了,暖暖地晒进车厢。萧晨随意地坐在倒数第三排位置上,那里距离后门不远,需要上一个台阶。经过一段时间的经验总结,萧晨发现这个位置最好,乘客再多也不会对他下车造成太大干扰,而且这里靠近车厢尾部,老弱病残孕基本都安排在前部就坐,自己可以踏踏实实地一路坐回家不用去挣扎“让座”的问题。
这不是有没有爱心、公德心的问题,这是一个快要累残了的急诊大夫有心无力的问题。
萧晨走的有点儿急,微微有些出汗,他顺手把外套脱下来折一折放在膝盖上,身子斜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觉得脑袋里有个打桩机在咚咚咚地敲,敲得他耳鸣头疼,一阵阵有反胃恶心的感觉。
车子微微晃荡着,电子报站器里不时传来报站的声音。萧晨不耐烦地看着车厢里渐渐多起来的人,觉得周围嗡嗡的嘈杂声简直能把耳膜击穿,每一点噪音都能勾起他心里的怒火,他深深吸口气,下定决心今天回去一定要吃半片“速可眠”,至少能好好睡一觉。
就在他头疼地捏紧自己眉心的时候,喇叭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声:“车厢里乘客较多,请您看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那声音语速并不快,略低沉,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沉沉的让人觉得安稳。声音有些厚重,在略嘈杂的车厢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