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吓了一跳。她只是倾诉一下,但郭慨居然……她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郭慨啊,他还是那个人。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还在刑事追溯期内。有机会的,至少,嫌疑人的范围就这么大,我一定能把他抓出来。柳絮,你的病根在那儿,如果不去管它,一辈子你都不会开心的,得把这根刺拔掉才行。还你朋友一个交代,也还你自己一个交代。”
柳紫傻傻地瞧着郭慨,又有些想哭。当年如果告诉他,该有多好,她再一次这样想。那时候,自己真是太小了。
郭慨冲她笑笑,“感动个啥,别瞧我说得好听,其实你知道我这几年户籍警当得有多无聊吗?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能业余去查,进程不会太快,你呢也别着急。这样,我们每星期碰个头,我向你汇报进展。”
柳絮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
接下来郭慨详问了当年的诸多细节,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直到天色暗下来,才道别离开。
临走,已经走到了店门外,郭慨对柳絮说,其实这些年我常去你家的。柳絮嗯了一声。郭慨又说,你爸爸他年纪大了,背也驼起来了。柳絮不说话。最后郭慨说,其实你结婚那天,我和你爸一起去的,只是他没进酒店,就站在对马路那儿看着。柳絮怔征出了会儿神,然后叹了口气。
2
柳絮醒来的时候,看见文秀娟在旁边专心地瞧着她,乌黑的长发蔓延过两只枕头间的空隙。
你去图书馆吗?柳絮问。
哦对了,你已经死了
能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吗?哦对了,你也不知道。
长发渐枯。
柳絮忽地又看不见文秀娟的脸了,她好似并没在看着她,而是把头埋在枕头里。
她缓缓抬起脸。
柳絮醒了。
旁边没有人,柳絮盯着枕头,上面也无印痕。原来费志刚昨晚没回家。她拿过床头的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短信。
“今晚不回来。”
没写理由,但总归是病人的事情。
这些年费志刚进步很快,三年前就转为主治医师,上个月则升为副主任医师,并且已经是上海心胸外科学术委员会的青年委员,在国际一线的医学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三篇论文,俨然医学新星。代价则是平均每周两个晚上回不了家。
两年前费志刚贷款买了这套房子,里面从家具到软装,每一样都是柳絮亲手购置。可每次睁开眼睛,柳絮依然觉得陌生。家是陌生的,世界也是陌生的,所有的东西和她之间都隔着层膜,费志刚也不例外。好像自从和父亲闹翻,反出家去,这世上就已经没有了她的家,她成了游客,成了陌生人。倒是有时候看见文秀娟,在恐惧喷涌出来的前一秒钟里,会觉得自然,觉得触手可及。这种和死亡的亲切感时时让她后怕。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不正常,就像昨天郭慨说的,病根不除,源头不清,她的问题就会越来越严重,终有一天再掩饰不住。
回想昨天和郭慨重逢,竟觉熟悉亲切和一份踏实。大约是朋友实在太少的原因吧,柳絮想。然后她一转念,又觉得,是自己从前太少不更事,郭慨这样的男人,至少做朋友是很合适的。男女之间会有真正的友谊吗,柳絮记起昨天郭慨出现时说的话,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人,于是想着来看她一眼,看她好不好。她心中悸动,有股子过电的感觉。然后,她把一切都压了下去。费志刚是个好丈夫,柳絮告诉自己。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前途无量。
关于前途无量,其实也不仅仅是费志刚。
进入和生的九个人,全都是工作起来不管不顾的拼命三郎,副主任级的提了三个,其余也快了,他们才三十岁,这速度简直不可思议,但全都是实打实拼上来的,要实绩有实绩,要理论有理论。如今和生其他医生,都已经开始用“委培系”来称呼这九个人了。
如果文秀娟没有死,那么委培系就是十个人。不,加上柳絮,十一个人。当然,文秀娟一定是最杰出的那一个。
郭慨能找出那个人吗?
柳絮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文秀娟。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次。她一次次地在梦里见到文秀娟,有时也会在突如其来的浅梦——好吧诚实一点,在那些轻度幻觉里见到她,可是她一直都在逃,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不要再去想那个名字。
但她刚才想到文秀娟了,无比自然。
是郭慨给了自己再度面对她的勇气。
柳絮想起了和郭慨每周碰面的约定。在他的牵引下,她要再度回到九年前了,回到那个七人寝室里,回到那张先是清秀继而浮肿的面目之前。
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这一刻翻滚起来,之前的几年里,文秀娟是柳絮的梦魇,而现在,她回复成了最初的那个人,那个谦逊温婉的聪慧女子,让柳絮交心又仰视的密友。
因为自己的过错,竟然在回忆里将她污成了狰狞的妖魔。
柳絮赤足在窗前站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她趿上拖鞋,转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茶几前。
茶几上放着个盛糖果的茶盘,还有两本杂志。柳絮把它们搁到地上,掀开下面的蓝纹印花粗布。这是个古旧的大皮箱子,有几十年岁数了,柳絮从古旧家具店里把它淘来,摆在客厅里当茶几。
柳絮单膝跪在地上,抽出铜插销翻开锁扣,扶住箱盖两端,向上一提,翻开了盖子。
里面是些平日里用不着,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拨开布偶、老式相机和一些卡带,柳絮从底下抽出根枣红色的长条皮套。她把箱子恢复成茶几,坐在沙发上,把皮套端在眼前。
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红不再鲜艳,皮也没了光泽,不知道里面的那管箫,是否也和这皮壳一样老去。大约,早已经跟着主人一起死掉,没有当年的魂灵了吧。
文秀娟死前留了口信,说把这管箫给她。文秀娟的父亲来寝室整理遗物的时候,把箫交在她手上,但这么多年来,柳絮从来都把它放在箱底下,甚至连皮套子都没打开过。一直到今天,她才有了正视的勇气。
柳絮摩挲了一阵,把皮套打开,将箫取出。
箫未老,色青黄,如昨日。
昨日似可追。
柳絮将箫放在嘴边,手指随意按住两个孔,提气一吹。文秀娟曾经教过柳絮吹箫,但柳絮气息不够,憋得脸红耳赤也不成调。想起来,那情形就在眼前。
没有吹响。柳絮又试了一次,发现不是气息的问题。箫堵了。她把箫竖着拿在眼前,望进中空的竹管子。里头塞满着细细卷起来的纸。
她的心跳了起来。
这是文秀娟写给她的信吗?
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早在九年之前,她就该发现的。
柳絮去厨房拿了根筷子,把塞在里面的纸捅了出来。
纸微脆,她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