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的话就如兜头一盆冰水,让贺景临炽热的欲望瞬间凉了个彻底。他刚说到一半的时候,热情的吻就已经完全停住了。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而后贺景临深吸了口气,用极慢极慢的动作缓缓直起身来,赫然看到江枫脸上两行泪水,正沿着瘦削的下巴不断滴落。
第65章 【风声】(七)
那是贺景临第一次看到江枫哭。
不是被疼痛逼出的生理性泪水,而是真正的哭。
青年的表情甚至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纤细好看的眉微微蹙起一点,在眉心留下两道浅浅的波纹。那样深沉的平静,让贺景临的心猛地抽痛起来,只觉一股巨大的悲伤在一瞬间涌起,几乎要将他吞没。
江枫反常的热情主动,那句“我想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这才终于懂了。那背后的绝望,直让他一阵阵心悸。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承受得住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为自己流泪!
那时贺景临真的慌了。他想拿一贯温柔宠溺的语调安慰江枫几句,想用最轻柔虔诚的吻将那眉心的褶皱碾平,想为爱人拭去泪水,在那绯红的眼尾反复摩挲,告诉他,别哭。
然而手抬到江枫侧颊,竟无论如何也无法往那自己曾经亲吻爱抚过无数次的肌肤贴上去。
两人就这样静静在玄关站了很久,还保持着靠得极近的姿势,似乎对方的心跳带起的细微气流,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可那样近的距离中间,却像隔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壁障,永远无法跨越,让原本热忱的心在漫长的挣扎中渐渐磨灭,化为一摊死灰。
“……我还有解释的机会吗?”
良久,贺景临像是叹了口气,低头点了一支烟,转身朝屋里走去。“总之先进来吧,一直站在门口也于事无补。”
江枫沉默了一会,终于抹干了眼泪,慢慢地跟了上去。
贺景临住的是家庭套房,厨房客厅一应俱全。他从冰箱里拿了饮料,引着江枫到沙发上坐下,场面倒跟两人第一次在江枫家中的对峙如出一辙。
只是,立场却已完全逆转。
“这件事该从哪里说起呢……”贺景临直到一支烟抽完,才慢慢地开口说道。
“你会这样问我,大概是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并不是《黑洞》的作者,《光芒》的主歌旋律,也不是我的原创。然而到如今,你突然又提起《黑洞》,对我、对安戈都是极大的麻烦。我作为那张专辑的制作人,有必要把这件事压下去。那日你恍惚中将我误认成著作权人之一,恰好成了我与你谈判的绝佳筹码,从我的角度考虑,不用太过浪费。”
贺景临的语气沉着而自然,仪态优雅,就像在公司年会上说着例行公事的致辞一般。那种语气让江枫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微微低下了头。
“我那时只是觉得,你再不过就是想出名罢了。拿著作权人的身份封住你的嘴,再给些小利,等到事情的风头过去了,就算被你知道真相,也绝没办法掀起什么大风浪来。何况你在此之前本就已经是劣迹斑斑,事情真的闹大,舆论会相信的人,一定是我。”
他一整句话都说得一气呵成,极为理所当然,说完却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转过来面对江枫,双手撑在膝盖上,郑重地欠身道歉。
“是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干脆果断地说着最残忍的真相,江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里仍是别过脸去,用手捂住嘴巴,呼吸不住发抖。
“……这就是你们这些大老板最常用的危机公关技巧?”半晌,江枫小声这样说道。贺景临只是深深地看着面前的人,并没答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答应和解,你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你把我签到熠美,也算仁至义尽……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缠我呢?你说你认真了,说你为我唱歌的样子着迷,说你心里一直记着《黑洞》的原作者——”
“是真的。”贺景临急于辩解似的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江枫的话。
“都是真的。”
江枫猛地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让我能够确定你就是他的,是你在battle战上的那首《sleepsong》。这首歌虽然也传到了北落师门的主页上,却没有说明这是一首离别曲。只有小头儿在演出现场,非常简短地说过一次。然而如果是那时的听众再拿这首歌出来唱,只会跟小头儿一样,说这是首送别友人的歌。你的话却是,这首歌是友人为你送行而作。就算再匪夷所思,这句话还是让我无比确信,是你在经历轮回之后,又回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贺景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你在一家叫new yorker的酒吧唱过半年,后来组了北落师门之后,在fireworks唱了一年半,每周二周五周六从晚上10点到后半夜1点。跟小头儿自费出过一张专辑叫《prelude》,一共刻了500张,大部分都拿来送人了……如果我说我是你的粉丝,你会相信吗?”
江枫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些往事从本该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口中说出来,一时语塞。
“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只是为了和解,我是没有必要一再纠缠你的,凭我的性格,也根本不会去做这种事。但是,你大概不会知道,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你叫我的那声‘小头儿’,跟原来的你像到什么程度。一开始会想把你留在身边,大概就是对年轻时求而不得的一种执念。我无数次对自己说我一定是疯了,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从长相到声音、年纪、经历,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而且轮回往生之类,简直荒谬之极……”
贺景临用手拢了拢头发,眼神在无奈之中又透着一种坦然。
“可你却又一次次刷新着我常识的底线,相处得越多越是觉得,明明就是你啊!明明,就是你啊……”
这句话被贺景临如叹息般地小声重复了几遍。最后他低下头去,宽阔的肩膀微微缩起,显得有些无助。
“我对你说过,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让我体会到,音乐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的人。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心喜欢上了某种东西,有了属于我自己的感情。这些话,都没半句虚假。”
江枫绝没想到,真相竟会是这样。
原本以为是前世音乐伙伴,结果却是对他的作品私自抄袭使用,又以不光彩的手段加以掩饰的路人。原本以为前世的音乐道路最终一事无成,结果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自己竟曾有过一位狂热的粉丝,听过他的每一首歌,关注着他的每一个动向。
如果不是现在这种场合,他本该高兴的。本该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然而现在,他就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他沉默了半天,最终从喉咙中挤出这样一句话:“……为什么骗我?”
“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你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我就是小头儿,自顾自地为能再见到前世的好友高兴不已。那后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有小头儿的影子。我为你弹管风琴,我唱歌给你听,我做的每一件稍微打动你的事,你心里感激挂念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贺景临连连摇头,说到最后已经微有些烦躁。他长叹了口气,“在最重要的抢位战唱当年小头儿送你的歌,四强最后又唱《好久不见》,你真的是抓住每一个机会拼了命对他表白,呵……就不能有那么一次,在你眼中看到的人是我吗?”
江枫再次哑口无言。他木然摇了摇头,怔忡半晌,才嗫嚅道:“不是这样的……”
人的第一印象有时往往就决定了一切。确实就如贺景临所说,他第一眼认错了人,又没得到即时的澄清,后来再看,便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能在对另一个人的印象中找到相似的痕迹。可这对于被错认的人来说,却是极为残忍的事。
他从没仔细想过自己对贺景临是怀了一种什么感情。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定水珠,后来觉得能有人陪伴总比孤身一人要好,再后来,从帝都音乐厅那一次,便被对方在音乐上的造诣所打动,更因为相信这就是前世甘苦与共的伙伴,所以格外有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