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与冯先生曾签订正式的授权合同。这份合同的原件我现在就带在身上,合同经过公证处的公证,完全合法有效。”
随即大厅前方的大屏幕上就展示出了授权书和公证书两份文件的投影。
“后面的事情各位大概能够想到了。我对北落师门的音乐进行了更能适应中国听众口味的改编,其中一首就是此后大受欢迎的《光芒》。五年之后,当我从选秀节目中注意到江枫这位歌手时,我认为他具备不输给楚安戈的才华和潜力,因此又将这首歌针对他的声音特质和演唱风格进行了新的改编,写成《日蚀》专辑中的《以后》。”
“楚安戈先生不清楚整件事的内情,误认为《以后》是抄袭《光芒》而来,对江枫提起侵权诉讼。个中缘由解释清楚之后,双方自然达成和解。但因为我曾向冯先生承诺不会对外公布这段旋律的由来,和解的细节无法向公众作出解释,使人误认为有什么深不可测的背后势力作祟,甚至妄加揣测,指责法院收受贿赂、司法腐败。我作为信任国家公权力的中国公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
近乎争吵的高声议论持续了很久才再次平息,然而当贺景临以无比冷静低沉的声音说出“各位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提问,请不要大声喧哗”之后,却没有任何人敢举起手来。
事情解释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清楚了,再抓住不放继续追问,反而会自取其辱。这件事贺景临本人没有任何错处,甚至包括江枫都没有任何错处,没有人有理由对他们横加指责。可是人们却无一不感到情感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曾经深深喜爱的歌曲,曾以为创造了歌坛神话的传奇制作人,最终竟然都是一场骗局。
贺景临等了一会,在确定没有人举手提问之后,微微垂下视线。
“我曾承诺冯骁先生不会公开他的原作者身份,如今虽然是为澄清事实而情非得已,毕竟违背了当日的诺言。而且,这样做很可能会再次打扰到冯先生现在的生活。另一方面,我无端霸占他人的作品数年,期间收获了无数歌迷毫无保留的喜爱和赞誉。说到底,是我伤害了歌迷的感情,实在心中有愧。”
“这件事会发展到今天的境地,在社会上造成巨大的不良影响,责任完全在我。从今天起,我将引咎辞去熠美文化常务董事的职务。我对于自己的一切过失,在此向冯先生和社会公众道歉”
他郑重地欠身鞠躬,角度和从腰背到头颈的线条都无比精准,就宛如一台没有生命的精密仪器。
那时江枫坐在台侧,大睁着眼睛看着贺景临躬身行礼的姿势,只觉得那个身影刺得他的眼睛一阵阵发疼。
流言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刃,无疑能够让人流血,伤人性命。
只是这一次,原本指向他的刀,最终刺在了贺景临的身上。
第70章 【风声】(十二)
张婷见贺景临已经说完了,便再次请记者提问。这一次台下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一个人举手。
她等了一会,“如果没有人有问题的话,那么——”
“……这样好吗?”一直沉默着的江枫忽然轻声说道,让刚刚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张婷又是一愣。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麦克,紧到关节都一片惨白。
“这样真的好吗?……我想我大概真是除了唱歌什么也不懂,完全没办法理解这个圈子里的规则。有人以子虚乌有的揣测拼凑成一篇文章,恶意诋毁我的名誉,我却只能为了这些我没做过的事情低头道歉。”
江枫的声音极小,平静而疲惫,透过扩音器传出来,甚至有种广播电台午夜档情感节目的温柔磁性。然而这样的声音效果却远远超过了高声怒吼,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是猛地一紧。
“昨天echo上登载的那篇文章,我一字不落地仔细看了。《以后》这首歌就如刚刚贺董所说,有不便公开解释的内情。然而这篇文章的作者,此前从未联系到我本人试图了解这些情况,就在文章里妄自将这首歌指为抄袭,将和解的原因指为‘深不可测的背后势力’作祟。文中从头至尾都是作者一人自说自话,没有任何一句来自我、来自楚安戈先生或法院工作人员的证词……请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负责任的乐评人,或说媒体人,该有的态度。”
江枫这句话说得含蓄,背后的意思却不言自明,在场不少记者联想到自己的行事,面色都有些尴尬。
“至于文章对于我在中国巨声中贿赂导师的指控,我可以明确告诉各位,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文中唯一能算得上佐证的叙述,似乎是我的晋级之路太过顺利,最后取得的成绩太好了?这样的因果关系要怎么才能成立?是不是凡是在歌坛取得上佳成绩的歌手,都是幕后暗箱操作的结果呢?”
“刚刚向我提问的这位记者朋友,提到网络上已经有所谓的‘知情人士’放出了我与导师进行交易的内情,这已经是捏造事实的诽谤。我之前并没有看到这篇文章,在这里要感谢你们的提醒。我会采取法律手段,将这件事彻底调查清楚,对于恶意诽谤诬陷给我的名誉造成的负面影响,我保留对虚假消息发布者提起侵权诉讼的权利。”
他说到这微微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眼神中一片空虚。
“我最初之所以会去参加中国巨声,不是因为想红,想赚钱,或是想出风头,就只是想唱歌而已。正如我在盲选那一期的视频短片中所说的,想一辈子唱歌,再没有别的原因。”
“我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觉得这个舞台美好到了极点,是它让我能继续唱歌,让我的歌声被无数的人听到。我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以为自己是以自己的音乐感动了观众,赢得了歌迷的信任和爱戴,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传达给了他们,我以为我通过自己的音乐向所有人展现了我作为一名歌手的灵魂……”
“……事实证明,我大概有些天真过头了。”
这样近乎于彻底的自我剖析的告白,让台下又是一片唏嘘。
江枫停顿了一会,而后抬起头来,视线缓慢地扫过台下诸位记者异常精彩的表情,再开口的时候,便略微抬高了声音,语气仍是平淡,却透着一股肯定。
“不过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种想唱歌的心情,到现在还没有变。我会继续唱下去,将来可能还会遭遇这种恶意的诋毁,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彻底打败,但在这之前,我绝不会认输。”
江枫的发言在放在这种场合下其实是不合适的。气势好像占到了上风,实际上却是把自己放到了媒体的对立面上,后半段的自白又太过感性,整体而言,最终的效果远不如简单解释和道歉之后就缄口不语来得好。
然而在场都是浸淫娱乐圈多年的媒体人。在这个圈子里,这样一段能够保持本心的言论实在太难得一见,竟让不少人为之动容。
贺景临看着江枫,嘴角像是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他等到台下的议论逐渐弱下来,接着说道:“江枫的话也是我想说的。以我作为音乐人的视角看来,江枫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歌手。他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完全是自身实力的体现。对于某些标榜正义误导舆论的杂志和乐评人,熠美保留追究其责任的权利。如果因为这种恶意的抹黑而断送了江枫作为一名歌手的道路,对未来的中国歌坛而言,才会是巨大的损失。”
发布会是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结束的。十几分钟之后现场录像的剪辑和文字新闻已经上载到各大网站的娱乐版面,巧的是,任何一版新闻稿中,除了干巴巴地叙述发布会上的情况以外,都没有加入任何来自媒体的主观评论。
江枫一直在公司等到晚上,程露守着网络上各方的反响,见没再起什么新的波澜,才放心让他回家。公司给他派了专车,程露也亲自跟着送到公寓门口,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他在回家的车上最后登了一次微博,粉丝数几乎比中午翻了一番,从56万猛涨到了103万。无论这些人是真的喜欢他也好,黑他也好,想要看他的笑话也好,单从数字来说,似乎他的人气不仅没有受到冲击,反而因为这一次的事件大火了一把。
一次引起轰动的恶意诽谤,聚集人气的效果竟远远超过他此前用心演唱的任何一首歌,这让江枫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数字。他怔怔地盯着粉丝栏下那个7位数看了几分钟,而后按下了注销的按钮。
一切归零。
走到楼上时贺景临就在江枫家大门外,背靠着墙壁静静地站着。他的头微微向后仰起,闭着眼睛,神色极为安宁。
江枫只看了贺景临一眼便完全无视了他,低头从他身边绕过,拿钥匙去开门。贺景临也不恼,默默跟着江枫进了屋。
门从身后合拢,将楼道中的灯光隔断。坚实的手臂立刻拥住了江枫,两个人都太过熟悉彼此的躯体,黑暗阻断了视觉,仅靠热烈的碰触反而让呼吸更加炽热。
贺景临轻柔的吻落下来的时候,江枫畏冷般地不住发抖。他吻得极其细致而虔诚,从微蹙的眉心,到眼睛、鼻梁、面颊、唇角,最后才撬开那对薄薄的唇瓣,用柔和的动作扫过每一寸粘膜,像是留连爱人身上的味道那般,舍不得放开。
良久,他才终于结束了这个长吻,把江枫紧紧拥进怀里,异常满足地长舒了口气。没有任何进一步的爱抚,似乎只是这样拥着彼此,就足够了。
“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贺家生意上的一个朋友。算得上世交,大致也只是利益往来、相互牵制的关系。他家这一代的女儿叫荣婉茹,我上大学的时候帮她解过一次围,她好像从此就有些偏执地非我不嫁了。这次她知道了我跟你在一起,才让人写了那篇文章。让你卷进这样的风波里,真的很对不起。”
江枫只是轻轻靠着贺景临,并没说话。
“我查到了一个能除去你胸口那个东西的方子,之前已经让王燕偷偷加到你的日常饮食里,你最近已经很少发作了,看来确实有些效果。最后几副药我放在王燕那,你喝了它,以后应该就再也不用依赖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