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行没想到自己在漠北漠南提着脑袋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得到了辽后的待遇,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燕王亲自为这一千多人接风,伙夫营送来的热汤面大馒头,以茶代酒,大家坐在营房里举杯庆贺。
等闹哄哄吃完了饭,其余军士回营房去休息,夏景行跟赵六还被兴奋的燕王给揪回了应州府衙,就他们此次的任务准备通宵长谈,夏景行头都大了,看着燕王殿下的眼神都快赶上对耶律德光的眼神了。
“殿下不觉得自己不够仁厚吗?”
燕王殿下用一军主帅的头衔来压他,“怎么难道夏将军一别数月,就没有军情要向本王禀报的吗?”
夏景行恨不得以头拄案,向燕王殿下承认错误,但看燕王的眼神也知道今晚是不可能放他走了,与媳妇见不了面已成定局,况且夜色已深,他也不忍扰了夏芍药的清梦,索性收收心与燕王畅谈战事。从一行人一路在辽人草原上做劫匪开始,到带着辽国皇后在草原深处游荡,顺便记下了漠南漠北的地形图,怕自己忘了,一路得空还揪着赵六反复印证,反复练习结束。说到兴起处,便铺开燕王书案上的宣纸,提起狼毫来就开始画辽人的山形地容貌。
他丹青技术一流,又专攻工笔花鸟,本身在线条的掌握上就十分精准,此刻白描山形地貌,赵六看来与自己记忆之中的竟然毫无错谬之处。
作为一名优秀的情报人员,赵六不但打探消息有一手,精通辽国语言,而且……对于走过的路,有一种过目不忘之能。哪怕是在四野茫茫的草原上,赵六也永远不会迷路。
带着赵六出关去草原,比带着指南针还好使。
夏景行一路之上就与赵六多次商谈,二人高度统一了思想,大约是去草原上转了一圈,被天宽地阔的草原熏陶了一番,看待大齐与辽国的战争,已经不拘于燕云十六州这条防线,而是将两国兵力优劣进行了全盘衡量,再开口便是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燕王听了精神大振,数月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你是说,咱们也组一只铁骑,也去侵略辽国境内?只辽国草原广袤无垠,就算是占了他们的草原,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兵去驻守?”
夏景行踏出国门再回来,发现自己的思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司还停留在以前的思维里跳不出来,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让他明白,“辽人喜欢往咱们大齐来打秋草,咱们也学他们这招,时不时就往辽国草原上跑一圈,灭个小部落,抢些马匹牛羊回来。辽人草原天宽地阔,打起仗来很容易让咱们的人孤军深入,但同时这也是劣势,他们人丁再兴旺,也没办法倚仗天险而建个长城出来阻挡咱们。”见燕王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且眸中已然带了沉思,夏景行就说的更透彻了,“而且辽人多是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部落与部落之间也并不是亲如兄弟的,不似咱们大齐各州府俱心向朝廷,他们就算跟着耶律璟干,可是各部落也是互相不服气的,总想着能有机会占了别人的草场地盘,总归他们跑咱们地盘上杀人放火,咱们自然也可以跑到他们地盘上做同样的事情。”
燕王目光里都闪着兴奋,“竟是本王囿于一城一池,而不知纵观全局了!景行你继续!”两年半与辽人艰苦抗战,他倒从来没想过这么深这么远。
夏景行见燕王赞同他的意见,便继续道:“辽人与咱们大齐原本也相安无事了几十年,但自耶律兄弟挑起战事,恐怕战争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了,除非打的耶律兄弟老老实实守着他们的草原,否则燕云十六州的老百姓就永远没有安生日子过。咱们老守着也不是办法,唯有主动出击,让他们也尝尝被侵略的恐惧,到时候再行计较。”到时候就不是大齐处于永远保守防卫的地步了,辽国也要充分感受一下被邻国滋扰的痛苦了。
燕王拊掌大笑:“痛快!到时候耶律璟知道自己的皇后在咱们手上,一定很头痛吧!就算他不要老婆,可听说他还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呢,难道这两儿子也会不要亲娘?”
对于辽人来说,女眷陷入敌手,那就是毕生耻辱。
这一晚,应州衙署大堂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到了天亮的时候,厨房送来了早饭,夏景行与赵六陪着兴奋的恨不得转圈圈的燕王吃了早饭,他还在那里念叨:“王光与周同将耶律德光钉在了幽州城里,咱们倒可趁此良机收复别的州府,到时候就考虑带人去漠北草原上灭几个小部落了。”先抽出兵力实施再看后续效果。
夏景行与赵六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们数月之间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就连睡着了也是半睁着眼睛,就怕被辽人发现了踪影,趁着他们睡着杀将过来。
自进了应州城,这二人长期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原本都想泡个热水澡好生休息的,却被燕王拖着谈了一夜的战事。特别是夏景行,心里一直记挂着夏芍药,谈起战事来能暂时将老婆忘掉,但摆了早饭上来就开始想,或者他早点回去,还能陪媳妇儿用上一顿早饭呢。
昨晚夏景行就向燕王抗议,想要沐浴一番再通宵畅谈,但被燕王无情的拒绝了。
燕王这几个月一直处于极度内疚之中,特别是夏芍药找了来之后,他就更觉得自己下的密令对于这五千军士的家人来说是多么的残忍,见到夏景行与赵六,谁也不能想象燕王打心底里有多么的喜悦,这使得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大脑都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哪里容得夏景行走开?
无奈,夏景行与赵六便仍是来时那幅模样,身上还裹着在辽国抢来的脏兮兮的皮袄子,顶着一头打了结的头发,还没出府衙大门,赵六便用胳膊碰了碰夏景行,“兄弟——”好像……是你媳妇儿找来了呢。
夏景行脑子里还要想着去了老婆下处,怎么向她解释自己这次的行踪。燕王的说词透着一股无赖的气息,“你岳丈跟媳妇儿为了支持咱们打辽人,将家里家产全都变卖了,房子铺子田地,押着足以救咱们全军的粮食跑来千里寻夫,难道要我告诉她,你男人被本王派出去送死了?这话我可说不出来!你自己回去了看着解释吧!”反正燕王是打定了主意逃避到底了。
夏景行原听得燕王话里意思,还当媳妇儿是只身前来寻夫,哪料到还有这一段。他也算是经历过夏家的富贵日子,也知道夏南天如何疼爱女儿,直将她当作掌中宝,却从未想过,岳丈与妻子肯为了他舍弃万贯家财,当真是从未意料过的!
当下便呆在了原地,还是燕王道:“男人大丈夫,钱财倒是身外之物,只你岳父与妻子待你的这段情重,只别忘了便好。”
他才耍完无赖,便开口教育,夏景行都被他这副无赖样子给气乐了,别了他与赵六一同出来,能瞧见府衙大门了,还没想好说词,赵六忽指着府衙门外给他瞧。
夏景行顺着赵六指的方向瞧过去,清早的应州春寒料峭,衙门前背身站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连脑袋都教兜帽给蒙住的,身影极熟悉,大约有点冷,便走来走去,身边还跟着个穿着皮短卦的少年,憨头憨脑,正是保兴。
“六哥啊,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见不得人?”
夏景行忽扭头问赵六,十分忐忑。赵六都要怀疑,若是自己应一声是,这人便会冲回衙内,找人打水收拾。他心眼儿多,只觉夏景行这副模样十分的逗趣,居然破天荒的安慰他:“哪里,你家媳妇儿瞧见你这副模样,只有更疼你的,怎么会见不得人?咱们遇上的难民,可不各个都似你这副模样?”
赵六安慰完了这句,也没见夏景行面上的表情放松一点,便坏心眼的硬拖了他往前走,想着吓夏芍药一回。
夏景行如今与离开洛阳时完全判若两人,满脸冻疮,胡子拉茬,倒比在洛阳时又高了些许,筋骨经过两年半战场上的打磨,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与两年前有所不同,气势惊人,更别提那双吓人的眼睛,才在草原上奔袭千里而回,眸中还带着未及收敛的狠戾杀意,跟野兽似的,多瞧两眼都觉得疹的慌。他自己不觉得,但赵六瞧见他,也能明白自己眼下大约也是同样的眼神模样。
就这目光便与温柔距着十万八千里。
夏景行被他拖着身不由己出了衙,走了十几步就离夏芍药与保兴很近了。听到脚步声,主仆二人一同转过头来,倒好似瞧见了两个野人一般,人未到面前,身上一股奇怪的味道便冲鼻而入。
保兴立刻戒备的几步挡在了夏芍药面前,伸开双臂护主,“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盯着姑娘的眼神像瞧着猎物一般,特别是打头的大高个儿,简直是恨不得拿眼神将姑娘给活吞了一般。
夏芍药越过保兴的肩头,眸光静静瞧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越瞧越奇怪,绕过保兴便直奔了夏景行而去,到得近前细瞧,有几分不可置信,忽喃喃自语:“怎么……又弄成了我当初拣回来时的乞丐模样?”被他身上冲人的味道给熏的差点闭过气去,捏住了鼻子试探的叫一声,“夏……夏景行?”眼圈都红了。
日思夜想,不知道有多少不好的念头在肚里煎熬,最后也只留了一句来安慰自己:若是当真人不在了,燕王难道还能瞒着阵亡的消息不成?
夏芍药从正月到达儒州之后,苦侯至今,近来她嘴里不说,心里却渐渐开始往坏处想了,总觉得最坏的结果她都能够接受,却忽然之间夏景行从天而降,狼狈之极的立在她面前,也不说话,只猛的伸臂将她揽在了怀里,半日舍不得放开。
——这么浓烈特别的味道,总不会是在做梦吧?!
夏芍药强抑着喉间的哽咽之意,从他的怀里脱身出来的时候,才吐出一句:“……你到底是有多久没洗澡了啊?”
当着赵六的面儿,夏景行毫不避讳的牢牢牵着她的手,别离之情也被她这句话给逗没了:“大约离开你就……没再洗过吧!”
夏芍药吓得老大一跳,不怪是这副邋遢模样,身上的汗泥大约也能搓二斤下来。
明明她家夫君是俊朗温柔又爱干净的男子,怎么眼前的男子就跟草原上游荡的恶狼一般,那眼神都要生生让人打个冷颤。瞧着她的眼神炙热而浓烈,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去一般。若是旁人如此脏,她恐怕都要被熏吐了,早避之不及,可眼前的人却不一样,她嘴里嫌弃着,“你也太脏了些吧?”,眼神却舍不得从他身上挪开。
夏芍药被他牢牢牵着手,当着保兴与赵六的面儿颇不好意思,几次想要挣脱开来都未果,听得赵六笑道:“居然真认出来了,真是难为弟妹了!”
他从来就是个没正形的,夏芍药对着丈夫一副愁苦嫌弃的模样,似乎夏景行的邋遢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对赵六却巧笑嫣然,“赵六哥,许久未见,一切安好?”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好!好!我家干儿子乖吧?”
“闹腾的很!”
“男孩子,可不要闹腾才聪明嘛,安安静静的那是小姑娘。”
夏景行明显不想在赵六的眼皮子底下呆下去了,拖着夏芍药就要回去。
夏芍药的手被夏景行铁掌握牢了,肌肤相接,她的心才落到实处,知道人回来了,肚里提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与赵六寒喧两句便被夏景行牵着往下处走,保兴在前带路。
赵六站在原地摇头暗笑两句,明明大家在草原上都是好兄弟,一回来碰到他媳妇儿,多说两句瞧瞧他那张生满了冻疮的脸,忽然就令人望而生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