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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 燕云客 3591 字 1天前

襄平长公主年岁已经不轻了,至少在京畿里头待嫁的贵女中,年龄已经是最高的了,人人只道皇上舍不得妹妹,可襄平长公主自己却明白得紧,皇上只想待价而沽,把她卖个好价钱罢了。

严鹤臣自脱罪之后,虽然依旧像过去的时候一样,隔一两日就到她宫中来,可襄平长公主知道严鹤臣和过去不一样了,她日日放在眼中的人,有个风吹草动,她自然敏锐的觉察到了。

他比以前更阴沉,手腕也更狠辣,他原本身边的人被他遣散了一半,除了严恪之外,哪个人都不愿意相信。襄平长公主打听了许久,可司礼监的嘴像是密不透风的墙,半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出来。只听说严鹤臣从中斡旋许久,大费周章。

原本就是捂不化的石头,如今冷得要冻成了冰。

他每每过来,也总像是例行公事一般,除了问安,也没有旁的话说。这般过了三五日,襄平长公主却是受不住了,她这日犹豫了很久,终于拉住严鹤臣的袖子。宫里头的奴才都被她遣了出去,她说话也多了几分随意:“鹤臣,你可是在怪我作壁上观?我的日子处境,你比我清楚,皇上本就猜忌我……”

严鹤臣垂下眼,瞧着捏着自己袖子的那双柔荑,眉目间是四平八稳的和气:“长公主在同奴才说笑呢,公主哪里有过错,本就是奴才办事不当心,惹了主子爷不爽快,公主何必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揽错处呢。”

严鹤臣的语气疏离又陌生,和以往不像是同一个人,长公主失落地松开手,而后抬起眼:“鹤臣,你与我共事多年,我的为人你也知晓,若是能帮你,我怎会坐视不理呢?”

襄平长公主是个美人,略施粉黛的脸,配上泫然欲泣的神情,只怕是个人都会觉得我见犹怜,可此刻,严鹤臣只觉得她那双巧笑倩兮的眼睛深处,藏着他看不见的东西。

皇上重用他,又提防他,襄平长公主依靠他,却又时时刻刻欲除之而后快,这些尔虞我诈在掖庭里屡见不鲜,不过都是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他活了二十多年,早就见得多了。

出了寝宫的门,正瞧见明珠站在外头。她按照规矩,向严鹤臣亭亭地行礼。严鹤臣的眼睛扫过她的手腕,明珠的手腕上,依旧戴着那个没有什么繁复花纹的镯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又想起了在暴室里那扇只透进一点光的小窗。他在掖庭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次栽这么大的跟头,不过是他在明,敌在暗,借着天象的由头,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有一不会有二,这些年来,想要他性命的人多了,他还不是活得安稳,只要手中有权势在,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自己活命的底牌。

手上的权势到底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还是他活着就是为了追逐这些名利,只怕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往前走了两步,到底是站定了步子,看向明珠:“日后不用来司礼监了,好好服侍长公主,到了年龄,我替你做主,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他浸淫在幽幽的掖庭里,辜负他的人多,他辜负的人更多,可真的给他善意的人少之又少,他冷眼看人生死,别人也隔岸观火地看他浮沉,可明珠这三分善意,他却想着用十分来还。

对一个女郎,尤其是对明珠这样的女郎来说,若是能有一份好亲事,后半生顺风顺水,该是再好不过的了吧。

明珠看着严鹤臣的背影出了昭和宫,又把眼睛垂了下来。这倒与她原本设想的有几分不同,她本以为像他这样玩弄权术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该不择手段才是。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眼看着年关将至,长公主终于放出话去,要把身边适龄的宫女放出宫去。旁人也就罢了,最不好办的还是长公主两个贴身宫女。

白术要出宫,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可流丹却不同,她跪在长公主面前,头磕得很响:“奴才不走,奴才愿意再服侍公主几年。”

襄平长公主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七八年的侍女,终于叹了口气,扶她起来:“你说什么傻话,你已经二十二岁了,再过两年,莫不是不嫁人了?这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我自然也盼着你有个好着落。”

流丹性子强势,在昭和宫里说一不二,其余的小宫女,大都是唯她马首是瞻,可这也是明珠第一次看她哭得涕泗横流:“奴才不嫁,奴才只想留在公主身边。”

襄平长公主轻轻吐气,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莫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你放心吧,你是本宫的人,本宫会叫人照拂你一二的。”

长公主的语气很平淡,可流丹知道,这是长公主在向她承诺,不会因为她知道许许多多宫闱秘辛而杀她灭口。流丹咬住嘴唇说:“长公主说话奴才自然是信的,只是奴才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也不愿意嫁人,只想陪在公主身边。”

白术给明珠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出来,明珠跟在白术身后走出了寝宫。白术侧过身,看着明珠,轻声说:“日后,就要留你在长公主身边了,你入宫的日子还短,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看这情形,若是长公主动了恻隐之心,保不齐流丹还能再留二年。”

明珠不解其意,白术继续补充:“两年前,我十八岁,流丹刚满二十岁,长公主要放她出宫,她就这般哭了一通,根本不愿意出宫。”

宫女满二十岁出宫,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流丹竟和旁人不同,白术看了一眼明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流丹性子倔,可她是个好人。”

第12章

到底还是定了下来,过了春节白术就可以送出宫了,流丹求了两天,长公主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流丹留在了宫里。再留上两年,流丹就二十四岁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女郎,二十四岁再想配人,只怕只能给人做继室或是填房。

上了年岁的女人,就像是开败了的海棠,没了好颜色。

流丹执意留在宫里的原因却无人知晓,她依旧像往常一样,穿着浅杏色的琵琶襟袄子站在昭和宫的踏跺上面,指挥着宫女太监忙里忙外,眉眼间都是沉着和伶俐。

一日复一日,便到了年下,这日明珠正在院子里指挥小太监挂灯笼,就看见严鹤臣披着鹤氅走来了,严鹤臣喜欢穿黑色,披在身上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无以言说的肃杀,像是把凛冬的萧索一同带来了似的。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穿绛紫色宫装的明珠,把她上上下下地看了遍,才说:“这颜色老气,你怎么今日穿了这件。”倒像是在说闲话家常,周围的几个小宫女听见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出。

早知道严大人最是不徇私情,今日竟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当真是少见得紧。

明珠道了个万福,而后才道:“大人莫不是忘了,奴才们春日穿绿,冬日穿褐,这都是老祖宗定下的。”严鹤臣自然是知道,只不过看着这小小女郎说起话来一板一眼,颇为有趣。

严鹤臣听到这,点了点头:“我今日过来,就是要领你们到体和殿去,有专门的绣娘给你们量体裁衣。”

这也是旧时候宫里定下的,冬日里量体裁春装,冬装亦是在秋天就量好的。这些宫女们还是没长开的女郎,衣着自然是要一季一量。严鹤臣看着明珠,淡淡道:“叫宫里的宫女们都出来吧,这次用的料子是纺绸,虽然不是最金贵的,可在宫里已是难得了。”

他抬起眼看着明珠,眼中似乎闪过雾沉沉的笑意:“姑娘,咱们走吧。”语气里带着三分风流,只是眉眼中如潭水冷寂,没有任何波澜。

明珠说了声喏,率先跟在严鹤臣身后,出了昭和宫的门,就是一条长街,两侧都是朱红的宫墙,碧绿色的琉璃瓦,闪烁着太阳的光。

昭和宫的小宫女并做两排,由流丹和明珠在前,严鹤臣掖着手走在明珠身边,他的眼睛幽深沉寂,直直地看着前方,走出几丈远,严鹤臣突然开口:“过几日便是除夕了,你想家么?”

旁人皆垂眼向前,没有人搭腔,明珠忐忑了一下,轻声说:“有点儿,奴才长这么大头一遭离家这么远。”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心里却惴惴的,生怕自己答得不合时宜。

严鹤臣微微偏过头,看着垂着眼的明珠,她头上簪着宫花,在瑟瑟的风里摇曳着,她不敢抬起眼,分明是一副极不安的模样。明珠是初春入宫的,眼瞧着也快有一年了,十五六岁的年龄,第一次离开家,过得也是提心吊胆的日子,哪能不想呢。

“有空可以往家里写信。”明珠是张季尧的女儿,自然是认字的,可宫女识字是宫里的大忌,乾朝的宫女,地位比不得宦官,宦官还可以识字,就像严鹤臣一般,有着批红票拟的权力,可宫女却是不行的,懂些针织女红才是正理。

明珠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打起了鼓:“大人说笑了,奴才在宫里过得好,无需递话回家。”

严鹤臣不过是想与她随意聊天,可是明珠处处掣肘,一板一眼地恪守宫里的规矩,不肯逾越半分,仔细瞧去,她眉眼低垂,分明是在怕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严大人有几分泄气了,等宫女们都到了体和殿,严大人把严恪叫到一边,板着脸问:“我很吓人吗?”

严恪不解其意,索性实心眼:“干爹龙马精神,让人望而生畏。”

严鹤臣凝视他,淡淡道:“既然望而生畏,怎么你干活还偷懒?回去把司礼监门口的鹅卵石路擦三遍。”

天擦黑的时候才量完,严恪领着宫女们往回走,一路上没有严鹤臣在旁,宫女们也都放松了些。明珠走在前面,看见严恪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严恪哭丧着脸:“我的好姐姐,快甭提了,我干爹也不知道怎么了,让我回去擦那鹅卵石路,你可是见过的,那路上的鹅卵石岂止上千,我怕是擦到明日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