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铁窗上透出些许亮光,内里却是一片昏暗。一身囚服的广平侯颓然地坐在粗硬的稻草上,低垂着头,灰白的发丝遮住他的脸。手腕、脚踝都捆着冰冷的铁链, 整个人脱去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反而显得老态龙钟。
与他的平静不同, 一旁的侯府大公子苏承言双目赤红, 捏着拳, 不甘心地甩着手腕上的铁链,砸在栏杆上, 哐当响了几声。可这样并不能让他的火气得以发泄,他低吼着,用手抱住头, 咬着牙怒骂:“肯定是洛明蓁那个小贱人,踩着咱们家飞上枝头,就翻脸不认人,鼓吹陛下抄了咱们侯府, 还给咱们家按了谋逆的罪名。”
他额头的青筋鼓起, 面皮涨红,“那个不得好死的贱人, 忘恩负义的……”
他的话没有说话,就突然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捂着嘴,鲜血从嘴角流下来。他一边嚎叫,一边张嘴吐出来一块石子, 混着几颗碎牙。
他盯着自己吐出来的牙, 声音漏风地破口大骂:“哪个龟孙干的!”
昏暗中, 颠脚的声音响起, 在空荡荡的牢房显得格外清晰。
苏承言捂着嘴,眯眼往前看,坐在地上的广平侯始终低垂着头。
一只掂着石子的手轻轻晃动着,紧接着,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浑身却裹在黑袍下。
苏承言看到他手里的石子,怒目圆睁,跑到门前,双手握着栏杆,咆哮:“混蛋,有种你就进来,小爷要扒了你的皮!”
十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任由他狂怒,只将目光看向坐在地上的广平侯,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也有今日。”
苏承言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狗娘养的,还敢讽刺老子?老子是广平侯府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见不得……”
此话一出,倒是角落的广平侯面色变,一阵红一阵白,没忍住沉声骂道:“你给我闭嘴!”
苏承言停止腰杆:“听到没,我爹让你闭嘴。”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回过头看着广平侯,难以置信地抬手指着自己,“爹,你说啥呢?”
广平侯面上闪过一丝难堪,没管他,只是看着门口的十三,眼底隐隐带着怒气。
十三却是笑了:“你让他闭什么嘴?继续骂啊,他骂得可一点没错。”
广平侯冷哼一声:“这就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
十三仰着下巴:“你一个快死的人还想要什么态度。,我不过是来瞧瞧,不可一世的广平侯如今是个什么德行。”他嗤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广平侯,眼里的嘲讽更深,“也不过如此。”
“给老子闭嘴!”苏承言气得攥紧栏杆,恨不得能钻出去打他一顿。
广平侯胸膛明显地起伏着,从鼻孔里出着气,灰白的胡须跟着抖了起来。他倏然站起身,指着十三:“广平侯府落到今日的地步,是你干的?”
他这话虽是疑问,可语气却是笃定,尤其是触及十三漫不经心的眼神,他更是微睁了眼,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这样,对得起我们侯府么?”
十三笑道:“你放心,我对你们很好,你们勾结萧承宴,意图谋逆的证据,我一分不差地都交上去了。怎么?是不是要感谢我让你们侯府整整齐齐的都进来了?”
广平侯气血上涌,抬手撑在墙壁上才稳住身形,他低着头,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苏承言大喊了一声:“爹。”赶忙跑过去扶住他。
十三始终冷眼看着他们,他以为亲眼见到这一刻,他心中定然痛快。真的到来时,他倒是觉得稀松平常,这么一群人已经不能左右他的情绪了。
他将手里的石子随意地扔到地上,转身往外走。可身后却传来一声怒斥:“你这个逆子,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亲人的么!”
“爹,你说什么呢!”
“难道……是他!不,不会的,他不是十年前就病死了么?您还让我们对外面说是他一出生就和洛明蓁一道不见了。”
牢房里安静了一瞬,十三站在原地,半晌,他松开攥紧的手,不屑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快到牢门口时,光亮洒在出口处,他眯了眯眼,思绪在一瞬间沉下去。
十年前。
高耸的阁楼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玄铁打造的高门大开着,内里幽深不见底,阴湿之气扑面而来,让人隐隐有些打颤。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侧蒙着眼睛,因为看不清,只能抓着身旁男人的手。他害怕地道:“爹,这是哪儿?我们不是来找妹妹的么?”
说到妹妹的时侯,他缓缓低下头,攥在男人袖子上的小手也越发的紧了些。
他家中有一个小妹妹,可不知为何,他从小就跟她不亲近。明明是双生子,可他们从长相到习性一点也不像。直到前几日,父亲告诉他,家里的妹妹是抱错的,而他的亲妹妹遗落别处,吃了很多苦。
也许是因为双生的缘故,他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好在父亲说,那个妹妹找到了,今天就是来接她回家的。
他用手摸了摸鼓起来的袖兜,抿了抿唇,这里是他特意揣的糖,是他最喜欢吃的。他想,他的妹妹应该也喜欢吃。
身旁的男人摸了摸他的头,和蔼一笑:“承安,妹妹就在里面,你进去,就能找到她了。”
男孩仰着头,高兴地道:“那我们快去接她回家。”
“那你先在这儿等一下。”那男人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见那男孩乖乖地点了点头,他才满意地直起身,往着门口走去。
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下的男人站在台阶处,冷眼看着走过来的男人。
“告诉王爷,我广平侯府的人已经送来了。”那男人偏过头,“这是我的小儿子,如假包换,这样,王爷总该可以信任在下了吧。”
黑袍男人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男孩身上,半晌,点了点头:“根骨尚可,是个练武的苗子。”他又看向面前的广平侯,“进了这门,死生不论,这一点,侯爷应该清楚。”
广平侯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可为了得到萧承宴的信任,他又咬着牙,狠下心道:“既然将人送来了,便由你们处置,活不下来,也是他自己没本事。”
黑袍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抬了抬手指:“让他进来。”
广平侯攥着手,额头青筋鼓起。虎毒还不食子,可现在朝中局势紧张,若不找个靠山,他们侯府就是真的挨不过这关了。
他沉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慈爱的模样。
一个儿子罢了,想要,再生就是了。和荣华富贵比起来,算得什么?
他走到那个男孩身旁,低下头哄道:“承安,妹妹就在里面,有人带你进去。”
那男孩疑惑地问道:“爹,您不一起进去么?”
广平侯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不了,你先去,爹去给妹妹买些小玩意儿,免得她看到咱们害怕,听话,你先进去看看妹妹,记住,眼睛上蒙着的布不能自己取下来。”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蒙着眼睛,可既然他爹这样说,那他就这样做。
他由着广平候牵引着往前走,走到门口时,握着他的那只大手松开,冷气覆上来,他下意识地想去握住那只手,却扑了个空。
“爹……”他轻轻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他,只有呼进口中的凉气。
他又伸出手,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来,可那人已经带着他往前走了。他想到他爹说的话,抿了抿唇,还是低着头,乖乖跟那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