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姚青竹母子两个从医院接回家后,田大花先给茂林拍了电报,告诉他生了儿子母子平安,没有婆婆,她这个长嫂就在老奶奶的指导下照顾姚青竹坐月子。生下孩子的第三天,茂林回了电报,说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并给儿子取名叫“明东”。
姜明东,挺好。这样倒省事儿了,大名叫姜明东,小名儿一家人就喊东东。石头他们这一辈按照家谱是“明”字辈,石头的大名就叫姜明远,小平安还没上学,都还没有大名呢。
满月以后,姚青竹就开始重复田大花走过的老路,自己请假带孩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她们没有婆婆,也没有别的人能带呢,总得到孩子一岁多,可以送到托儿所才行,她自己才能放心上班。
她请假全职带孩子,加上家里还有个聪明勤快的小姑子福妞,田大花的日子可就太幸福了。孩子睡觉姚青竹也不闲着,等田大花下班回到家,饭菜就差不多了,家里也收拾干净了,基本上坐下来端碗就吃,简直不要太舒坦。
姚青竹专职带了一年的孩子,也幸亏是国营工厂,工资虽然被扣了不少,可工作还在呀,军属总得照顾,别的也不影响。
等到小东东一岁多,刚过完春节,姚青竹就把他送进了托儿所。小平安已经上了幼儿园,于是妯娌两个每天赶早把孩子往托儿所和幼儿园一送,放心上班。偶尔妯娌俩忙了顾不上送去,要迟到了,那就索性不管了,于是有些战士便有幸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姜政委军容整齐,腰杆笔挺,一手抱着小侄子,一手领着小儿子,连哄带骗地送他们去幼儿园(托儿所)。
也就是小东东送到托儿所没多久,刚开春,人民公社化开始了,各地纷纷成立人民公社,办食堂,放卫星,田大花送小平安去幼儿园,幼儿园的围墙上画着大幅的壁画,其中一副,两个人赶着两头毛驴拉的大车,大车上一个巨大的萝卜,旁边写着一行大大的毛笔字,刚开始学认字的小平安就伸出肥嫩的小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妈妈念给他听:
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头毛驴拉不动。
第64章 隐忧
这样的壁画可不止萝卜。
一个大红薯上坐着三五个农民聊天, 山一样的南瓜上胖娃娃们在玩耍……田大花很担心小平安要是问她,妈妈,这南瓜怎么这么大呀, 我们家南瓜为什么小小的, 她该怎么跟小平安讲?
好在孩子的小脑袋本来就很奇特, 小平安除了一个个指着让妈妈教他认字, 别的也没问, 似乎南瓜红薯本来就该这么大。
部队家属大院的情况倒是没多大变化,除了买粮食要带一个“城镇居民粮油供应证”,买东西不光要钱, 还要有票,粮票布票油票副食票, 地方上有拥军政策,部队也有自己的后勤供应,部队家属大院的各种票倒也够用了。
中秋节,姜茂松和田大花回老家去上坟。每年的清明和中秋, 他们家都会特意回来上坟, 过年更不用说,最近两年过年都在老家。这一天, 石头和福妞要上学, 姜守良要上班, 家里还有平安和东东两个小娃娃,姚青竹留下来照管奶奶和两个小娃,下了班要去幼儿园和托儿所接, 所以今年就只有田大花和姜茂松回来了。
进了村,没遇到多少人,似乎闲在村里的都是些老人和小孩子。墙壁上满目都是红漆刷的标语,人定胜天,人民公社万岁……姜家村,如今叫做姜家生产队了,四叔从村长变成了生产队长。
他们进了自家的宅院,先简单收拾一下,便带上祭品去村西山上上坟,上完坟回来,四叔已经在他们家门口等着了。
“茂松啊,我听说你们回来了。”四叔老远打招呼。
田大花便开门请四叔屋里坐,四叔坐下后就问姜茂松:“茂松侄子,你跟我说说,你们城里也搞人民公社、大食堂吗?”
“听说地方上搞的,街道上有的已经开始办食堂了。”姜茂松说,“我们是部队,跟地方肯定不太一样吧,部队有部队的后勤供应体系,我们的战士本来就吃食堂。”
“四叔,咱们村里是不是也办食堂了?”田大花问。
“办了。”四叔说,“公社昨天还来检查指导食堂工作了,指导我们要让广大社员吃饱饭,吃好饭,放开肚皮吃饭。我这边……”
四叔迟疑了一下说:“我这边,昨天还挨了批评,说食堂伙食搞得不够好,经常让广大社员吃杂粮粗粮,细粮吃少了,居然有时候还吃野菜,说体现不了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让我赶紧改呢。”
田大花就哦了一声,看看姜茂松,姜茂松对比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军队和地方,区隔还是比较分明的,他对地方上的许多事情也只是了解和关注,便也不做太多评价。
四叔接着又介绍说,全民所有制了,大集体了,公社来人指导督促,一定要彻底,各家粮食、猪和牲口都集体所有了,各家院里私自种的菜也要铲掉,村前新建了生产队的牛棚,牲口全都养在那边,安排了二爷爷和五爷爷当饲养员,还建起了生产队的养猪场,各家的猪也都集体了养在那边,七婶如今是生产队的养猪员。
“我记得,过年时候还没吧?”田大花说,“你们,工作也太快了。”
“不行啊,已经挨批评了,说我们生产队搞得不够彻底,说我这个生产队长有责任,说人家后山村比我们搞得好多了,一家一户养的都不超过三只鸡,农具什么的也都集体所有。这个也怪我,我寻思锄头镰刀什么的都弄到生产队一起管,用起来不方便,每天敲钟上工,社员不是还得耽误工夫分发农具吗,我就没让拿到集体来,让他们先搁在个人家里保管着,结果说我这思想意识不对,工作有资本主义尾巴。”
四叔一副检讨的口气,可却让人听出了某种担忧,田大花和姜茂松换了个眼色,也不知能说什么。他们家原本是有六亩三分田地的,现在集体所有了,是不是还得有人回来干活?
田大花就这么问四叔,四叔摆着手说:“现在田地都是集体所有,哪还分谁家的,都是全民的了,你们当然也不用回来干活,你们已经在城里安家了,在厂里上班,也是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人家公社说了,家里有出去当工人的,在哪儿贡献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
“四叔,我们今天来,怎么村里都见不到人呀,就只有七老八十的和小孩子。他们都下田了?”
“社员都上工去了呗。”四叔说,“人定胜天,公社指导我们,要有开发荒山的豪情,让我们把村后那座山头的树都伐掉,开垦成良田,伐掉的木头正好给食堂烧火做饭,往后还要建高炉,大炼钢铁。”
田大花想了想村后的山坡,伐掉树木也种不了庄稼呀,庄稼跟树不同,总不能长在石头上。
不过她转念又想,以姜家村这几十户村民的人力物力,要砍伐开垦那座小山,估计最少也要个三年五载,至于身后的茫茫大山,深山老林子,再怎么人定胜天,知道厉害的山民恐怕也没人傻到敢往里头钻,一脚不慎就是送命的事儿。
中午,在四叔的盛情邀请下,田大花和姜茂松去了生产队的食堂吃饭。
说实话,他们本来真不想去,可四叔一再邀请坚持,聪明如田大花,很快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人民公社不是批评村里食堂的伙食不好吗,正在整改。姜家村出了个大人物,大政委,打过鬼子进过朝鲜的英雄,在城里呢,听说比县长级别还高,要是姜茂松去吃了,说个好字,公社的人大约也就不能再硬说不好了。
耿直四叔式的狡猾。田大花心说,没想到姜茂松还有这个用处。
“那我们就去尝尝吧。”田大花说,既然各家都不做饭,吃食堂了,个人家中铁锅都摔了,他们要是自己在家里弄点儿吃的喝的也不太好,不吃午饭饿一路回去她可不干,索性就去食堂吃大锅饭吧。
田大花和姜茂松一出现在食堂,就引起了一阵轰动,三老四少,婶子大娘,纷纷过来打招呼,一张张脸上洋溢着热情幸福的微笑。整个村子的人似乎都很高兴,只除了作为当家人的四叔,那种小心掩饰的隐忧。
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好饭,这么好的日子,这些祖辈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百姓们,谁不高兴呀。走在路上,掉了个大红薯都没人捡了,大街上捡东西丢人民公社的脸,人民公社又没让你饿着,再说自家都不做饭了,更不缺饭吃,谁还捡啊。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绝不是一句空话。
因为刚刚被人民公社要求整改,当天的午饭十分丰富,白面大馒头,小白菜炖猪肉,还有青菜粉条汤,排队打汤,菜用大碗端上桌,馒头装在筐子里管够,社员们笑语欢声,围坐在长条大桌子上一起吃饭。
还有个别社员在那儿跟四叔说,就该这么着,今天菜里的猪肉还不够多,再多一点,再肥一点,社会主义哪能吃不上肉呀。
“人家后山村每天都能保证一顿有肉的菜,咱们村,好几天都没吃上猪肉了。四叔啊,眼下这秋收时节,必须保证广大社员吃上肉。”
那个社员一说,便迎来一片附和声。吃肉的事情谁还不支持?
“今天早晨杀了一头猪,不算大,你七婶是饲养员,还有点舍不得。”四叔跟田大花和姜茂松坐在食堂一角,抽着烟袋说:“我叫你三叔杀了,收拾好了,这时节能将就放一两天,不行就放上盐腌腌,多加点菜进去,还够再吃两顿的,猪下水收拾收拾,加点菜炖个杂碎,也够吃一顿的。”
食堂负责做饭的是四婶、五婶和村后的茂昌媳妇,三婶负责打饭和搞卫生,三婶看见田大花和姜茂松来了,打了招呼,两人没过来端饭,就一起去角落坐下了。
不一会儿,四叔亲自端着粗瓷大碗来打汤,又拿馒头,三婶一看,肯定是给姜茂松和田大花打的呀,于是等四叔再去端菜,端来的大碗菜里头肉就特别多,大片大片的五花肉。
田大花不由得就想笑。她就着菜和汤,吃了一个馒头,姜茂松也吃了一个馒头,食堂的馒头蒸得很大,一个就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