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我低头敲著键盘。接了零散的case挣零用钱,常常要做到深夜。
“……哥,你也早点睡。”
“你先睡,我大概要做到三点。”反复出错,我已经完全无精打采。
亦晨犹豫了一会:“你再不睡,他会冻死的。”
我手一抖又按错一个键。
从窗口看出去,路灯下那道黑影孤零零地突兀,奇怪地霸道又倔强的姿势。
路灯闪了两下突然灭了。黑影隐入夜色里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红色的亮点一动不动。
我用力把窗帘解开放下来,然後关上灯。
屋子里只剩下显示屏幽幽的光。
似乎漏洞百出地写完程序上床的时候,那个红点还是亮著。
“哥。”
亦晨没睡著,或者是惊醒了,一伸手就把我抱得紧紧的。他怀里真温暖。
“我好怕你会跟他走。”
“……傻瓜。”
“我觉得你会。”他小孩子赌气似地撒娇。
“……不会。”我反手搂住他的腰。
没睡多久就天色大亮。起床给迷迷糊糊压得我全身发痛的弟弟买早点回来,从楼下经过,路灯下空荡荡的,只是满地烟头。
我恍惚地看著这个城市青灰色的天空,冬日的太阳薄薄的,苍白的光泽。
可眼睛还是觉得一阵刺痛。
我赶紧低下头,往家的方向加快脚步。
好象越来越冷得厉害了。
亦晨去上课,我在家老太婆似地裹著毯子敲了半天电脑,头晕眼花,顺便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四肢酸软,大脑空白一片地坐在沙发上发呆。突然想起现在已经解禁了,无所谓再躲,也该给丁丁他们打个电话[自由自在]。
意料之中一通臭骂,我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老远都能听得见丁丁在那头叫嚣。
“有没弄错,上班时间摸鱼还摸得这麽嚣张,主管又不在?”
朱砂抢过电话,隐约还能听得见丁丁的噪音:“何止主管,老板也不在。”
“都干嘛去了?现在还没开始放春假呢。”
“都在医院。”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想问点什麽,可又不敢开口。
有句话叫傻瓜催问倒霉事。
“陆先生昨天回来了。”
“哦。”我按住无缘无故跳得发抖的胸口。
“哪知一进公司就晕倒,上下忙成一团。现在还在医院,好象情况很糟,所以陆小姐今天也飞回来。”朱砂苦笑,“这时候都不忘嘱咐我们封锁消息,说是怕陆先生出事会导致股票下跌,还真是面面俱到,总算见识到什麽叫商人。”
我抓著话筒的手不知为什麽一直发抖:“……现在怎麽样了?”
“好象还没醒。大家做好那种心理准备便是……喂?亦辰?……你有没听到?亦辰?……破线路,怎麽没声音,喂…………”
也许是太累了,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钱包和证件怎麽也塞不到兜里去,亦晨推开门进来正遇见我在玄关手忙脚乱地穿鞋子。
“怎麽了?”
“我……”我直起身来一时不知道要怎麽解释,“我出去……”
亦晨敏感地一把抓住我肩膀:“去哪里?”
“陆风出事了,病得很严重……”
亦晨皱著眉头不动声色挡在门口。
“你说了不会跟他走。”
“可他很可能会死的!”
亦晨抿住嘴唇稍微让开一点。
我从他身边挤过去,看著他低垂的脸,轻声说:“我只是去看看,如果他没事,我连病房也不会进。”
走下楼梯了,突然听到亦晨在上面远远的大声喊:“哥,你说过你要回来的!”
丁丁接到我在机场打的电话又大惊小怪:“乖乖,你现在在s城?快过来打牌,我们三缺一……”
有时候他神经大条的程度真让人觉得可恨。
“什麽?陆风在哪个医院?”丁丁对这个问题吃惊了半天,大概因为我的指名道姓。
“连他住院你都知道,你厉害!”
神经,难道封锁消息的对象也包括我麽?
“老板现在怎麽样……我怎麽会知道,他那天去了医院就没回来过……哪家医院,就是那个xxx医院啦……你问这个干什麽?哦,知道了,同学爱是吧……探完病记得回来打牌,中午请我们吃饭啊!……”
我无力地切断电话。
也许作为毫无关系的旁观者,就应该是丁丁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轻松自如。
那我为什麽又要紧张得这麽狼狈。
医院里消毒药水的气味让人微妙地觉得惶恐。
病房前诚惶诚恐守著的那些主管都表情肃穆。我远远站著不敢过去,事实上我也没有资格过去。要我怎麽说明自己身份?高中同学?
真可笑。
“医生,到底怎麽样?”
我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去。
那是陆风的姐姐,一脸凄惨地正跟著医生慢慢走过来。
“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句话让我我手脚顿时冰凉起来。
“病人很快就会醒,不过……情况并不好,你们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这样的病。”
她捂住眼睛点点头:“虽然早几年就知道,可是……”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不用我说,以前的医生也该告诉过你们,大概只能拖半年左右,最多十个月。”
我僵硬地站著。
半年?
可是陆风,我记得你说,我们有一辈子。
“陆小姐。”我咽了咽口水,吃力地。
她停下来,看著我的眼神有点茫然。自然她以前是不会注意到我这样的小员工。
“我……是陆风……以前的同学,想来看看他。”
她默默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口:“程亦辰?”
我吃惊地倒退两步,一时手足无措。
“果然是你。”
我尴尬著在她审视的眼光下动弹不得。
“你现在来找他干什麽?”
终於能够领会陆风去我家找我的时候有多麽难堪。
“我只是想看一看……”
“然後马上走?”
我忍气吞声地点点头。
“对不起。”她冷冷的,“请你还是现在就走的好。”
“我只是看一眼,没别的意思,他还没醒,我看一眼就走,真的不会再打扰他,陆小姐……”
“你弄错我的意思。”她打断我,“小风他这麽多年了,对你还是不死心,要麽你就陪著他,要麽你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他再找得到,明白吗?见个面就走?你会把他逼死的。”
“干嘛摇头?”她苦笑,“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傻气,那时候刚到美国,天天都想逃回去,被我爸抓回来打得半死。联姻的事,我都不同意,可他一听说能放他回大陆,一句话不说就跟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订婚。你以为他是为了谁?这次也一样,他……”
“算了。”她指了指旁边的门,“要不要进去,你自己想清楚。小风死脑筋,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一点希望也不要给他,免得他又白白做傻事。”
我低头捂著眼睛在门口站了半天才推开门。
他一动不动躺著,平静得像只是睡著了一样,只有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打著点滴。
我战战兢兢站在床边低头看他。
陆风。
很苍白的脸,嘴唇微微发青,眼睛闭得紧紧的,好象因为赌气怎麽也不肯睁开,我数著他下巴上青青一片的胡茬,想起那天晚上他在路灯下望著我窗户的样子。
那满地的烟头。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相信,你是爱我的。
我是真的恨你。
……可是我也爱你。
只是我们好象一直在不停地彼此擦肩而过,却怎麽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对不起,陆风。其实……其实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虽然已经没有一辈子那麽久,虽然…和你在一起恐怕只会更加伤心难过,也许以後真的不得善终,可是……
我抽噎著,悄悄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我也不知道以後的路究竟会怎麽样,也许很远,很长,怎麽也走不到尽头,怎麽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可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陆风。
“唔…………”他无意识动了动,我刚来得及松开手胡乱抹一下脸,他就睁开眼睛。
“…………………………”他一脸惊疑,呆滞了一会儿,“啪”地一下坐起身来,不小心扯到打点滴的手腕,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痛!”他龇牙咧嘴的,脸上却淡淡地浮起笑容,“那就不是在做梦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也怕他看到我流泪的脸。
“小辰。”他轻轻地,把手伸过来,试探著放到我肩膀上。
我没躲开,他就一把搂过去,苦笑:“我怎麽觉得……还是比较像做梦。”
“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睡一觉其实就没事……虽然睡得有点久。”他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的。
“……恩。”不能哭,不能哭,不要在他面前哭……
“小辰……”他难得露出犹豫的强调,“你会……留下来吧?”
“恩……”我一直低著头。
“怎麽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喃喃地。
“喂……把头抬起来。”他一手不能动,一手搂著我肩膀,困难地抬高我的下巴,“我看看……”
“……怎麽哭成这样?拜托你……我还没做什麽呢,喂……”
“可恶……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表情很危险的……”他话没说完就有点愤愤地低头吻了上来。
还是一如既往强势的吻,他的口腔很温暖,舌尖霸道又微微紧张地缠绕上来,虽然粗暴,可是吻到後来又慢慢变得那麽细腻,就好象多年前他第一次冒冒失失地说“我喜欢你”的时候那种不容分说可还是带著温柔的亲吻一样。
“这回不走了好不好?”他贴著我嘴唇小声喃喃,“对不起………………我爱你。”
“你骗我。”我抽噎著,“你说我们会有一辈子的。”
“我,我没有啊。”他把脸移开一些,有点狼狈,“是一辈子,虽然戒指还没买……”
“陆风……”我抱住他的腰,“你可不可以……为了我,活得久一点?”
明显地感到他僵硬起来。
我抱得更紧:“对不起……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半年不够……”喉咙堵得难受,我听到自己声音模糊不清著嘶哑起来,“不够……我们在一起两年,分开了五年……半年怎麽够……怎麽够…………我都等了你五年……”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哭过。
那种心脏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
我其实只有过他,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个人,他耗尽了我所有的感情。
也许只是平凡的,不精彩的爱情,可是对我来说,已经是穷其一生。
“你…………说什麽?”他很杀风景地把我一把推开,“半,半年?我这麽强壮,起码可以再活半个世纪,虽然你这麽表白我很感动啦,可也用不著咒我啊。”
“…………”我呆呆看著他,任谁在这个时候大脑都会停止运转的。
“你听谁说我只能活半年的?”
“我,我听见医生和你姐姐在说……你情况很不好,最多拖到十个月,不可能听错啊……”如果是说半个世纪,她干嘛哭那麽惨[自由自在]。
陆风呆滞了一会儿,长长出了口气:“你是没听错……可是……情况不好的是我爸爸。”
“我本来是想在x城继续等你两天,可是我爸突然来s城,我只好赶回去,他身体不大好,可能飞机上太过劳累,在公司又查到我这阵子做砸了好几笔生意。”他一脸尴尬,“我是因为一直在找你啦……出了点差错……气得当场就脑溢血……”
“他这几年健康状况一直不乐观,只是对外不敢宣称,强撑著到现在也很吃力,所以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不过那时候还是乱了手脚,我一把他送进医院,自己也倒下了。”他苦笑,“可能最近跑得有些辛苦……那晚受了点冻,其实也没什麽大事,我姐硬逼我住院,顺便守在我爸隔壁。不知道……你怎麽会以为是我病重……”
我从青天霹雳的混乱里慢慢理清头绪,有点明白过来了。
朱砂跟我说是“陆先生晕倒,情况很不好。”她们平时称呼陆风都是叫老板,所谓陆先生,指的是他爸爸,我们远在天边的最顶头上司。
是我自己一听到消息就急晕头,想也不想自动把“陆先生”理解成陆风,。
难怪丁丁他们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有心情叫我回去打八十,他们以前根本见都没见过“陆先生”,会悲痛欲绝才怪。
我无语地一把推开陆风,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喂,小辰,你不能耍赖!!”那家夥大型犬一样地从背後单手圈住我的腰死命往回扯,“你自己说过这回不走的,怎麽可以食言!!”
“等你只能活半年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一直陪到你进棺材,骗子。”
“是你自己弄错了,根本没有人骗你啊!!”他委屈得直叫,“你冤枉我!”
“我要回去了。”
“你才是骗子!说话不算数!!”
“我答应过亦晨一定会回去的。”
身後静默了两秒锺,缠在腰间的胳膊猛地一用力,我跌跌撞撞往後摔在他身上。
“我早就知道那家夥可疑!”陆风恨恨的,干脆拔掉针头,顺利地翻身把我压住,“以後给我离他远一点!”
“疑你个头,那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又怎麽样,都禁忌了还怕乱伦?我看他八成是对你不怀好意!”
“你想太多了!亦晨早就有他喜欢的人。”
陆风哼了一声。
“滚开,你很重。”
“……是不是真的要我活不长了,你才会乖乖留下来?”他突然抓住我肩膀,严肃地望著我,“你说实话,……你来找我……答应我要在一起,只是因为可怜我?”
我呆了呆。
他放开手,翻身起来:“如果只是可怜……那你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会挡你。”
我默默坐起来。他别过头不看我。
“陆风,……对不起。”
他没回头,肩膀微微发抖。
“一个人只剩下半年时间,我当然会可怜他。”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恨你。你对我那麽过分,把我折磨成那样,你以为只用半年就可以弥补?就算一辈子给我做牛做马,我也不一定会原谅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记仇,睚眦必报…………”
话没说完就被结结实实压回床上去。
“…………放手……唔………………”
他眉开眼笑地从上方看著我:“没关系没关系,做牛作马我不会介意的,你随时可以骑我。”
“下流!!”
折腾了半天,他把头埋在我颈窝里,小声说:“其实……我刚才真的很害怕。万一你真的走了……虽然很丢脸很不守信用,可我一定会去追你回来。就算你不爱我……我也没办法死心……我会一直等,一直缠著你,天天去你家楼下等你,骚扰你…………”
我困难地憋出一句:“你怎麽变得这麽无赖?!”
“啊?我从以前开始就都是这样的啊。”
说的…………也是。
“小辰,我们真的回得去吗?”
“……会的。”
他苦笑了一声:“突然有点害怕。……我也会患得患失了。”
“可以回得去。”我沈默了一下,反手抱住他。“我们慢慢来,再远的地方……也能回得去……”
“慢慢来?可我想快一点耶。”
“…………???”
…………
“你干什麽!!这是医院!!不要!!”
“不会有人进来的,没关系,放松点,乖……”
“啪!!”
“你,你怎麽可以殴打病号?!”
“你的所作所为像个病人吗?!!”
挣扎中不小心按到呼叫器。大医院的办事效率就是高,我们刚来得及爬起来整好衣服,长相泼辣火暴的护士就进来了。
“你把针头就这麽拔掉?!”这美女的脾气比她身材还要火辣,“想死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来点干脆的!有没弄错!瞪什麽?你还不服气?有钱了不起啊……”
我拉著被弄皱的上衣,不理会边被按著继续扎针边苦笑著的陆风求助的眼神,别过头悠闲地看窗外。
一月份冰凉但是晴朗的空气,天空的颜色好浅。
冬天好象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