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 / 2)

他气息微滞,笔尖的墨晕开。

“那么她临终前,可有留话给我?”

“没有。”俞眉远重复同一句话。她抬了眼皮窥去,俞宗翰虽生得俊美,然而到底,眼角已有细纹,眉间也充满惫色。从前隔得远她从未看清,此时凑近了她才发现,他已老去。

宣纸上“听”字的最后一笔重重划下,像戳进心窝的锐剑。

“说走便走,到最后都没给我只言片语,就连死……都不愿回来吗?宁愿葬在外面,与我分穴而眠?徐言娘,你当真……绝情!”俞宗翰握紧笔杆,恨极咬牙,字从他牙缝中蹦出,带着刀剑血光。

俞眉远听得心惊,又偷望他一眼,俞宗翰眉头拧成“川”字,一双桃花眼痛怒而睁,眼里红丝泛起,将泣未泣,强忍悲苦。

这……是她记忆里从来面不改色的父亲?

是啊,虽然所有人都说母亲是被撵出俞府,可事实却是徐言娘自请出府,孤身远引,至死未归。就是墓穴,也是她自己早早挑好的,纵死亦不与他相聚。

成人的目光与孩子不同,重归而回,她看到了更多……俞眉远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俞宗翰眼里痛悔却再真实不过。只是再痛再悔,辜负的也已辜负,岁月无从弥补,生不同衾,死不同穴,那是徐言娘最后的选择。

她不懂他们,也不想去懂。就像她与魏眠曦十二年夫妻情分,在他人眼中大抵也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外人永远不懂两个人的感情。

俞眉远怜悯他,可也不打算原谅。而于他而言,别人的谅解也无关紧要,哪怕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最想得到的原谅……这辈子都不会来了。

“听说,她临终之前交代了你几句话?”俞宗翰深吸几口气,撂了笔转头望她。

俞眉远想起自己初入府时在老太太面前胡诌的那些话,想来这些话已传到他耳中。

“……娘临终交代,让我回府后好生听祖母、父亲与夫人的话,又言父亲雄才伟略,胸怀天下,与她少年夫妻,相互扶持,可临了她却未能替父亲分忧解难,亦于他仕途无助,娘说她愧对父亲……”

一语未完,俞宗翰便重拍桌子打断她,嘲道:“你母亲怎会说这样的话?她与我结发多年,性子执拗,半世不愿服软低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怎会说?”

他说着,忽停语认真看俞眉远。素衣浅妆的小女孩,眼神明亮,像极了她母亲。

是了……

“她服软示好……是为了你……”俞宗翰低语,倏尔又笑了,“阿远,眉如远山,你这名字,还是我起的。”

俞眉远抬起下巴,不避他的目光。

这一世,总有些轨迹,已经被改变了。

“这六年来,你母亲……过得怎样?”他退后两步,坐到太师椅上,又朝她招手。

俞眉远走上前,温热的掌压下,他抚上她的头。

“母亲……”她心念一转,开口,“母亲病得很疼,庄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她总说冷,身体像冰一样,就是在夏日也不暖,嘴里也没了滋味,尝不出味道。不过再后来,她就不疼了。就是针扎指尖,火灼肌肤,她也不疼,她比阿远勇敢。”

“你说什么?”俞宗翰手上动作一顿,眉目渐渐冷凝。

俞眉远在试探他。

他很震惊。显然,他已听出徐言娘病症古怪之处。

俞宗翰不知道徐言娘中毒的事。

他想了想,还待再问俞眉远,屋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老爷。”黄莺似的声音响起,惠夫人缓步踏入屋里。

见到俞眉远,她一怔,很快又笑起:“阿远也在啊。”

“什么事?”俞宗翰已将心情收敛。

“老爷这两日忙于公务,日夜宿于书房,想来心力俱疲,我命小厨房拿野鸽子炖了人参,老爷多少用点。”她说着从身后丫环手里捧着青瓷盅,亲自送到俞宗翰案前。

“搁着吧。有劳夫人了。”俞宗翰点点头。

“老爷客气了。”惠夫人福了福身,眼眸如水,“午饭已经备下,老爷是要在这里用饭,还是要去何姨娘那里用饭?如果去月容那里,我就命小厨房多备些菜送去。”

俞眉远听得诧异。从前她常听人说俞宗翰和孙嘉慧感情甚笃,如今看来,这两人怎么有些相敬如宾的味道?

“在这里用饭吧。”俞宗翰回答着,忽又想到一事,便问她,“言娘病重去世之事,为何没人通传给我?”

“徐姐姐急病突逝,恰逢大雪封路,庄上来人回报时,徐姐姐早已入殓出殡。那时老爷正在江南奉旨巡察,我也不敢烦扰老爷,再加上一来一回也已是开春,便打算待老爷回来再禀报此事。是妾身的错,未曾顾虑周全。”她不等俞宗翰开口,便将罪责自揽上身。

俞宗翰深深看了她两眼,方长叹一声:“与你无关,是我的错。你先回去吧。”

“那妾身先告退了,稍后就着人替老爷布膳。”惠夫人仍笑得浅柔如兰,竟似没有脾气一般,福身告退,转身离去。

“阿远,你留下陪为父用饭吧。”俞宗翰望向了俞眉远。

“啊?”俞眉远一愕。

那厢已行至门口的惠夫人脚步微滞。

这辈子,她再怎么挣,也挣不赢了。

死去的人,如同尘埃落定的战局,对手已远,只剩她一人凭吊。

……

胡乱用完午饭,俞宗翰瞧出俞眉远心不在焉,也没多留,挥手就让她离了沐善居。

时间早已过了巳时。

俞眉远一个人跑到园角的玉兰树下,树下只有满地残花。她错过了时间,也不知霍引有没有来。

不甘心地踢了两脚石子,她闷闷地坐到石凳上,盯着前方思忖着下一步要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