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景生立在离阿顾七八步远开外,问道,“顾娘子可是出身韩国公家,姐妹中行三?”
他的形容板正,声音染着一种阿顾多日来未曾见过的冷漠,犹如带着铁锈的铜门,冰冷生涩阿顾怔了片刻,面上的笑容消泯,眸中有了通透之意,淡淡应道,“是。”
“呵,”游景生淡淡笑道,“没想到,我竟然和顾三娘子这般贵女处了三个多月!”
阿顾睇着游景生,眸光黑白分明,“我是什么出身,重要么?我以为这一个月来,我们是君子论交,旁的东西并不涉及。没有想到,游郎君竟对我的出身这般介意。”
游景生道,“是。你的出身,与小生其实没有什么相关。但你不亲父祖,对长姐不恤,实在是大大不该。当年你为恶人所劫,幼年遭际确实有几分可怜,但这般般点点与顾大娘子干系不大,如今你既然已经平安归来,也算是万幸。顾大娘子如今遭际着实可怜,你的腿虽然不好,却并不是她害的。她既有心敬你,你便也退让一步,忘淡了当年往事,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姐妹亲爱,岂不是好?”
阿顾立在原地,望着游景生絮絮而谈的模样,犹如看了一场荒诞可笑的戏剧,静待游景生说完,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完了?”
她端坐在那儿,形容清冷,犹如经霜红梅,模样儿十分陌生,游景生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续下去,怔怔的点了点头。
“那便好,”阿顾道,“你可以走了!”
游景生不意阿顾直接下了逐客令,立在远处一时有点下不了场,一摆衣袖,怒冲冲道,“走就走,谁还稀罕留着不成?”
出了书肆,游景生站在街头,一阵北风吹过,拂冷了游景生发热的脑子。想起适才阿顾面对自己指责时切金断玉的清刚,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疑虑来,似阿顾这样的女子,合该是白玉无瑕的,如何能做出顾嘉辰口中那般的事情?
但顾嘉辰向自己述说旧事时形容如花带雨,神情真切凄楚,也不像是说谎话的!
游景生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作响,仿佛带着一丝不对劲的意味。将心中的疑虑深深的压了下去,不愿意细想:顾嘉辰是那样美丽的女子,他愿意在这样的美丽下折下腰肢,为她做出任何呵护花朵的事情。
“小娘子,这游景生实在是个太不知好歹的。”红玉立在一旁,瞧着游景生这般冲过来说了一番不着四六的话,心中气愤不已,道,“枉自您对他这么好,还将他引荐给王拾遗,给他指了一条通天道路,没有想到,竟是这般不明事理,轻信了那顾嘉辰的挑拨。这般白眼狼,不理也罢!”
阿顾回过头来,“这时候阿婆的事情最是要紧,由他自去,咱们可没空理他。”
画案上的《葵花逐日图》灼灼,顾令月叹了口气,一个是光,一个是影子。本就是自己略存了一点痴心,想着挽不住光源,便对着影子聊做抚慰。却忘了一个道理,光影一体,若光源留不住,影子自然也就不存在。但又反过来说,若连影子都丢了,那么原本的实体,便本来也不属于她。
《葵花逐日图》基本已然画毕,尚差最后一根葵花下的青草没有着色,阿顾取了笔海中的一支细毫狼毫笔,在颜料调盘中蘸了青绿色染料,涂染最后一抹青草色泽。整幅《葵花逐日图》登时画成。阿顾执起手中的《葵花逐日图》,扬声唤道,“孙掌柜。”
绢纸上的葵花仰起灿烂的脸盘,追逐的太阳的光和热。明明用色分外绚烂,透出一种希望追逐之意,却让人偏偏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出一股悲伤绝望来。
孙成文匆匆赶到,“小娘子。”
“将这幅《葵花逐日图》装裱起来,”阿顾吩咐道,“挂在书肆二楼,若有人特别注目的,替我记下评价,送到公主府转达给我。”
孙成文余光扫过阿顾手中的《葵花逐日图》,目中闪过一丝惊艳色彩,恭敬的应道,“小娘子放心就是,这张图小的一定亲手装裱,必不辜负小娘子的期望。”
阿顾微微一笑,“掌柜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转身吩咐红玉等人道,“走吧!”
——这行知书肆,以后是不必来了!
“韩小子,”孙成文大声唤道,“替我将这幅《葵花图》拿到楼上小阁装裱的材料准备起来,放在楼上小阁中,我要亲自装裱。”
“哎,”韩三郎高高应了一声,接过孙成文手中的画,瞧见图上,陡然觉得一阵欢喜缠绵悲伤之感,不由吃了一惊,“这幅画可真是好。”
“哟,”孙成文睇着他调侃道,“我以为你小子只会忽悠客人买书画,没有想到还分的出画好画坏呢!”
“掌柜的你太看低小的了,我怎么就不懂看画了。”韩三郎不服气道,抱起画卷,“我原听说顾娘子的一手绘画功夫很是不错。没有想到,竟是这般好?”
孙掌柜瞪了韩三郎一眼,“你小子懂什么呀。绘画上品讲究以我之情写我之心。顾娘子年纪虽小,这幅《葵花逐日图》却是倾注了大量感情的。我想着,便是这时候再要顾娘子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葵花逐日图》,怕也是画不出来了!”
“丹阳大长公主女,资灵桂魄,禀训兰宫。六行昭宣,四德淳备。夭桃秾李,既挺淑令之姿;红绶青緺,宜开汤沐之邑。可封宜春县主,食邑一千二百户。”梁七变读完策封诏书,将手中诏书合拢,递到阿顾面前,“小娘子大喜。请接旨吧!”
阿顾双手合拢并在腰间,福身下去,“臣妹谢过圣人恩典。”
丹阳公主受宠甚深,当年为了大周也是曾经受过大委屈的,阿顾作为她的独女,受封一个县主,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按照大周古礼,这个县主爵位当是在及笄之时受策,如今阿顾方十三岁,整整提前了两年。她的食邑位于古郡宜春郡,宜春既为地域,又可作美号。且江西宜春亦是鱼米之乡,一千二百户食邑,更是仅仅比长公主低了八百户,得封如此,更是证明圣眷无数。
阿顾接过梁七变递过来的策封旨意,眸中眼泪却流了下来。
皇帝策封自己是为了抚慰病中的太皇太后。如今自己提前得了这个县主封号,便说明宫中的太皇太后多半是不行了!
第156章 二二:浮瓜沉朱李(之悔恨)
二月的柳絮飞满长安,桃花织成一道花雨,乐游原上草长青青。少女们咯咯的嬉戏声飘荡在草原上。当年同顾嘉辰一道踏春的少女容貌鲜妍美丽,一片欢声笑语,如今三年时光倏然一下过去,众人之中,许团哥与苏明玉已经出嫁,刘弯弯也订了人家,轻易不好再出来踏春。一行人中又添了两位新成员。已经是变了一个模样。
“好些日子不见阿瑜你了,阿瑜似乎瞧着比从前憔悴了些了!”
“我去年冬天里病了一场,”顾嘉辰强打起精神,对着闺中蜜友微笑道,“在床上躺了好久,今年春上终于好了一些,便出来和你们重新聚一聚。”
顾嘉辰从前在一众好友中颇有优越感,自觉自己是韩国公大娘子,要比旁人光鲜亮丽些。如今顾家嫡女顾令月回归长安交际圈,撕下了顾嘉辰光鲜亮丽的表皮,露出来的不过就是个妾室庶女,和她们这群人也没有什么两样。陈随玉听说这些日子顾嘉辰在家中日子也不算太好过,不愿意拆了顾嘉辰的面子,只是颇优容的笑笑,“是么?去年冬天确实颇为寒冷,阿瑜可要多保重身子。”
“时间过的真快,”杨蜜叹道,“不过三年功夫,团哥与明玉已经出嫁,刘弯弯也订了人家,轻易不好再出来,可真是物是人非。”
这些少女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身世都有一些尴尬之处,婚事也就难说起来,高门贵公子嫌弃她们庶出或为继室所出,不肯聘娶;略低一等的人家,她们又都看不上。便都悬在那儿,一时间都没有决下。这时候听着提及婚事,都叹息起来,汤水心道,“也就是团哥好运气,嫁到了秦家,如今做了秦家的二少夫人,可算是享福了!”
“她好什么呀?”陈随玉闻言嗤笑道,“那秦须古本是她阿姐许丽哥的未婚夫,她瞧中了,使了手段从姐姐手上抢了过来,风风光光出嫁,她阿姐退了婚后十八九岁还在家里做老姑娘,姐妹对比之下,洋洋自得。许丽哥去年上却不知怎么的邂逅了左威卫中郎将高嵘,高家瞧上了许丽哥品性端庄,中正仁厚,上门聘娶许丽哥为宗妇。高嵘乃申国公世子,年少有为,高家门风中正,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训,比起凭父荫入官,风流多情,如今房中已颇有几门内宠的秦须古来可是强多了。如今许团哥和其姐对比起来,的脸面都给丢光了!”转而望向顾嘉辰,“阿瑜,论起来你的年岁比许团哥还要大小半岁呢,可有定下婚事?”
顾嘉辰面色尴尬,笑道,“不急,”她悠悠道,“大母和阿爷疼我,发了话说舍不得我出嫁,要将我多留在家中几年!”
陈随玉矜持笑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这一日春深日长,乐游原的青草随着春风倒伏,掀起一波绿浪。游景生随友人一道前往乐游原踏春,远远的望见了镜子湖旁的顾嘉辰,眸光陡然亮了起来。拱手向着友人告了个罪,向着这边走来。
顾嘉辰在小镜台上瞥见了游景生,面色微变,向着身边的奼紫使了个眼色。
奼紫知机,匆匆下了小镜台,拦着游景生询问道,“哎哟,游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是奼紫小娘子,”游景生点了点头,面上笑的爽朗热情,“我和友人来乐游原踏春,正巧瞧见了顾大娘子。顾大娘子的脚伤可好些了?哎呀,”一时想见顾嘉辰,打算绕行拂开奼紫上去,“我还是直接去寻大娘子说话吧!”
“游公子,”奼紫登时大急,扯住游景生的衣袖,“我家娘子如今正在小镜台上和友人游玩,你这么闯上去,是成心打算坏了娘子的名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