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日子好似平静了下来,祖父接受了放化疗,即便不能彻底好起来,却也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直到今年六月病情再次复发,全家人都知道这次恐怕难以闯过这道鬼门关了,连祖父自己都暗地里做着准备。
只是朱砂并不像十年前那样惶惶了,到底是长大了,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陪着她,父母不能,兄弟姐妹不能,祖父就更不能。
在朱家人看来,老人如今过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怜悯和慈悲,他们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吃好喝好,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朱昭平慢悠悠的吃完饭,朱砂收拾了饭盒,坐在他床边陪他说话。
老人近来很爱回忆从前,望着朱砂秀美的脸孔,想起关于她的旧事,“我听说有女孩子脸上长了青春痘,耐不住用手抠的,你可不要学,小的时候你长水痘,你爸爸特地让阿铮捡了药,好让你快点出痘快点好,结果到了结痂你又手多,就留了疤,不高兴了许久,分明是你自己的错。”
朱砂听祖父提起自己的黑历史,面上讪讪的,“爷爷!你怎么又提这些老黄历……”
“什么老黄历,这是要吸取的教训,你什么时候要是有阿铮一半稳重,我就是走了也放心。”朱昭平叹口气,望着孙女儿不以为然的模样很是头疼。
“你就只会夸他,他就永远比我好,到底是他是你孙子还是我是你孙女儿嘛。”朱砂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她忽然想起昨天半夜苏礼铮站在门外似笑非笑的问她是不是得罪过她的样子来。
走廊上的灯光明亮得晃人,却不及他面上隐约的无奈刺眼,她记起自己像想要极力摆脱什么似的让他不要叫自己小师妹。
语气忿忿,又欲盖弥彰。
第一次生出了对苏礼铮其人的些许好奇来,“哎,爷爷,苏礼铮是怎么到咱们家盛和堂来的?”
难得听到她主动问起苏礼铮,朱昭平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在看到她眼里的好奇时忍不住笑开,“这个啊,说来就话长了……”
苏礼铮的父亲苏照明是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文学院教授,那是个极富浪漫主义情怀的英俊男人,他疯狂的爱上了自己的女学生,为了和她厮守终生而坚决与身为乐团大提琴手的妻子江宁真离婚,并于父亲决裂。
苏礼铮的母亲江宁真是个顶要强的女人,她当然是花容月貌的美娇娥,然而她的脾气也与她的美貌成正比,在丈夫提出离婚时她曾经放下尊严闹了一次,发现自己的行为已经无法触动丈夫时,她果断的收回了歇斯底里,然后签字离婚,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她走时没有带走苏照明送给她的任何一件首饰,也没有带走苏照明留给她的曾被她当做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的儿子。
那一年苏礼铮还未过五岁生辰,他那年的生日过得极其冷清,此后的几年间,每年生日都只有祖父和几道由请来照顾祖孙俩起居的阿姨做的菜。
直到十岁时苏礼铮的祖父苏国维决定将他送到同门师弟朱昭平的盛和堂习医,他的生日才又恢复了两分父母俱在时的温暖,起码师父朱南和师母霍女士会特地给他放假,给他煮长寿面和鸡蛋。
“爷爷,苏礼铮的爷爷和你是同门?”朱砂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询问。
朱昭平微微笑了笑,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时光,“我和你苏爷爷都师从中医名家邓望春老先生,后来我身为长子回家继承了家业,你苏爷爷则继承了先生衣钵。早年间日军侵华,他避难于港岛,和四个同学在文威东街南北药材行会址合办南国新中医学院,还在九龙芝兰堂药店坐堂应诊,后来港岛也沦陷了,他就辗转回到h市继续行医,解放后,他开始参与原h市中医学院的组建工作,才华才得以施展……”
“那个时候要编教材,懂的人少,他还特地跑来和我讨论,说起来,你爷爷我也算是幕后英雄咯。”老人得意洋洋的摸摸下巴,冲孙女儿炫耀。
朱砂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后来苏爷爷怎么样了?”
“后来十年动荡,他也是备受冲击,不过好在他没有放弃,不过他早年女儿夭亡,直到那时才有了阿铮爸爸,也因为这样,你苏家奶奶由于生活不好,身子落下了病,在阿铮出生前就走了。”朱昭平又叹了口气,“不过他在学术上倒是平顺起来,专家教授,硕导博导,委员主席一路做了上去。”
朱砂听了先是哇一声表示感叹,随即又疑惑的询问道:“那为什么苏礼铮要来咱们家习医,他爷爷那么厉害,完全可以继承家学嘛。”
说着她又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哦,他还是个西医,而且是b大的!”
“哎,我说容容啊……”朱昭平这时疑惑的望向了她,目光里露出了些许思索来,“你不是很不喜欢阿铮的吗,连师兄都不肯叫,怎么对人家读什么学校都知道?”
朱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哼声道:“他那个大头照就印在急诊科的宣传板上,走过路过都看得到,想不知道都难。”
“……是么?”朱昭平皱起了眉,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办住院时看过老年病科的宣传板上都有谁,不由得对朱砂的话产生了怀疑。
朱砂不欲与祖父继续这个问题,催促道:“哎呀爷爷!我们不要要偏题嘛,你还没说苏礼铮为什么来盛和堂呢!”
朱昭平被她拉回了话题,哦了声继续道:“阿铮十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爷爷外出讲学去了,家里的阿姨请假回乡祭祖,本来想请另一个阿姨来,但时间太紧,一时没找到合适的,阿铮说他可以照顾自己,他爷爷想着他平时也很独立了,就把生活费给了他,然后匆匆外出去了,哪里想到……”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等我那粗心大意的师兄从外地回来,却发现本来就瘦的大孙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瘦猴儿,还黑了一大圈,像个小要饭的!”
“发生了什么事?”朱砂言语间好似关切,实则暗藏了看热闹的心思,暗道现在这个行走的衣架子怎么都想不出瘦猴儿样来嘛。
嗯,她承认苏礼铮穿白大褂的样子很好看,高挺俊朗,好似谦谦君子朗朗明月,她也承认自己不喜欢他,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好事物。
“他追问了才知道阿铮带着的钱被几个高年级的小孩抢了,他又要吃饭,于是在路上捡了塑料瓶去卖废品,这能卖多少钱,一天够买两个烤面包就不错了,可小孩子长身体肚子饿啊,吃不饱自然就瘦了。”朱昭平想起师兄在自己面前哭着说自己不会养孩子时的场景,内心不无唏嘘。
朱砂听得惊呆了眼,“他家、家里都没零钱的吗!”
再不行,也可以打个电话告知家人啊,苏爷爷故旧那么多,总有人可以照顾他几日的。
朱昭平笑着摇摇头,“这就是阿铮小时候的不足之处了,太过怕麻烦别人,甚至是他的祖父。他怕在外的祖父担心,宁愿靠自己卖废品吃饭,也不肯打电话向他求助,小小年纪,太过要强,又迫切的想独立,却不懂得过刚易折。”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忙于学术工作无法更好照顾这个孩子,苏国维在这件事后很快就带着苏礼铮上门拜访,请求朱昭平时不时代为照顾他的起居。
起初的确也只是将他当做故交之孙来照拂,却发现苏礼铮时常找借口不来吃饭,不是说已经吃过了,就是说要去同学家写作业。
这时朱昭平才察觉苏礼铮掩藏在小小躯体之下的敏感的自尊心,于是只好同长子朱南商量,让他将苏礼铮收为了徒弟,那么上师父家门,就成了必须要做的事。
此后,朱昭平和朱南出于对苏国维的感情,为了让苏礼铮能融入这个家,不显得拘束,颇费了一番心思,令他虽少入朱家内宅,却在盛和堂如鱼得水,性子也柔软了许多。
再后来,本来只当这是权宜之计的朱南发觉苏礼铮很能坐得住,又能沉得住气,也肯学,于是将一身熬制膏方的本事悉数传授给了他,倒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师徒。
“那他后来怎么没读中医?”朱砂托着腮发问。
“原h市中医学院后来并入了h大,阿铮爸爸就是这个学校的,你说他怎么肯去念这个学校,更何况,临床医学更好就业,本就是事实。”朱昭平细细的告知孙女儿缘由。
又劝道:“凡是有因果,你以后就不要再欺负阿铮啦?”
朱砂一听就不干了,她什么时候欺负过他了,顶多就是对他使点脸色,这个锅她可不背。
而且就算以前小时候这么小白菜,他现在也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了,还跟她说辅助科室就该配合临床科室呢!
她在心里呸了一声,觉得他想得可理所当然,可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