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具体的意思是什么,却不妨碍朱砂自行理解,不管是说他由老祖父独自带大,还是说他辛苦学艺以及如今拼命工作,甚至单指祖父住院以后他常常探望照料和在葬礼一事的大力帮忙,都是很不容易的。
朱砂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朱南星见她没有不情愿,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小孩子总是会长大的。
天刚擦黑就落了雪,寒风夹杂着今冬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院子里的雪很快就攒得能没过脚踝了,借着廊沿下白炽灯的灯光,能看到大瓷缸里积攒的雪把烧灼的痕迹都掩盖了。
朱砂缩着手站在院子边上,呆呆的看着大瓷缸出神,直到听到霍女士说话的声音,“下雪了,路不好走,真的不能换个班?”
“现在临时找人不容易,师娘放心,我车开慢点就没事了。”这是苏礼铮的声音。
说话声越来越大,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靠近,朱砂抬头隔着落地玻璃窗和门看了眼客厅的落地钟,五点半都不到,但六点是急诊科夜班交班时间,苏礼铮今天值夜班。
霍女士将手里灌满了热姜汤的保温杯递给苏礼铮,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宁可迟到一会儿也别开快了,到了医院给家里打电话,记得喝姜汤暖暖,啊?”
“哎,记得了。”苏礼铮接过来,又抱在怀里把手套戴上。
他让师母留步,独自一人往外走,碰见站在院子边上的朱砂,有零星雪花被风吹着飘到了她的头上,他想替她拂一拂,抱着保温杯的那边手手指动了动,到底没有动作。
“小师妹,回去罢,外头冷。”最后他说了句,以前他在朱家同她讲话常常没有称呼,如今倒是可以有了。
朱砂抿着唇,沉默的看看男人在灯光下显得柔和的轮廓,顿了顿,回了句:“嗯,路上小心。”
苏礼铮愣了愣,随即嘴角动了动,仿佛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才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隐没在甬道尽头。
朱砂听见开门声,又听见关门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七天没有出过门了。
落了雪的冬夜,气温一直在下降,愈是夜深,就愈是寒冷。
医院的灯到处都亮着,彻夜不眠的医护人员和通宵不灭的灯光,是那些因为病痛而充满了焦虑、害怕和紧张的病人们最好的安慰剂和安全保障。
苏礼铮顶着风雪急匆匆的往前走,急诊科的玻璃感应门应声开启,他进了门,经过分诊台,往办公室走去。
不到片刻,他又出现在门口,同上一个白班的陈国丘一起往抢救室走,急诊科病患情况特殊,交班都是在床头。
苏礼铮接了班,陈国丘就下班回去了,没过多久,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出车了的林平儒终于回来,一道回来的,还有位呼吸困难的患者。
蓝白相间的平车迅速推进红区,苏礼铮一面快步往办公室外走一面指挥学生去将移动心电图仪推来,他自己则脚步不停地往红区走。
林平儒已经等在了那里,此时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患者的情况。
患者约一小时前出现胸痛、焦躁不安、气促,休息后无缓解,家属拨打了120,林平儒随车抵达后给患者测量了生命体征,呼吸频率明显加快,血压升高,而患者此前有高血压病史多年。
苏礼铮听完林平儒的报告,弯下腰去,很快就完成了体格检查,尤其是心肺听诊。
“初步考虑是高血压危象,伴有急性心衰,先抽个血气和五联,给他上心电监护,开通静脉通道。”苏礼铮直起腰,右手捏着听诊器的体件,眉头紧锁的下达着医嘱。
林平儒和当班护士们很快就分头去上治疗和出医嘱,留下学生在场向随行而来的患者家属询问病史。
“苏老师,心电图室的电话。”有另一个学生过来告诉苏礼铮有电话。
苏礼铮点点头,又很快返回办公室,心电图室的同事打电话来报结果,就是这个病人刚做了上传的心电图。
结果同样是考虑急性心衰,结合临床。恰好印证了苏礼铮对病人情况的预判。
他将病房的事托付给林平儒,带着水杯匆匆进了隔壁的急诊内科诊室,已经有好几个病人在等他了。
腹痛、发热、急性胃肠炎、头痛、头晕……不一而足,这都是急诊常见的病症,在夜里,其他门诊并不开门,唯有急诊一途可选,而内外科门诊都分别只有两位医生,同时兼顾门诊、留观、住院与抢救,压力可想而知。
可苏礼铮已然习以为常,他淡定的经过等待得已经出现埋怨声音的诊室门口,将水杯往桌上一放,“一个个进来。”
他并不担心这些等待着的病人中会出现特别大的问题,为了防止出现没有及时处理危重病人的情况,护士们会有人一直守在门诊,随时注意病人的一举一动,那些能吵能闹的通常情况不重,而那些沉默不语或者烦躁不安的,会立刻通知值班医生赶来处理。
与护士一起的,是值班医生带的其中一个学生,往往都是有一定医疗经验的住培医师。
看完两轮病人,门诊暂时安静了下来,时间已经是半夜快三点了。
外科那边也安静了下来,不知第几次和苏礼铮搭班了的周高云跑过来看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就那样罢,送了三个上神内,你那边呢?”苏礼铮将背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叹了口气,半阖上眼反问了句。
周高云摊摊手,“来了个骨折的,从四米高的地方摔下来,送骨二去做急诊手术了。”
按照医院规定,凡急诊病人都应在急诊科医生进行初步诊断后,及时转送相关专科进行专科治疗,以免造成急诊人满为患还要加床的现象。
于是苏礼铮的“烂命”名声越传越离奇,像今晚才刚过半夜,他就往楼上神内送了三个,下半夜会如何还未可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常常听说今晚苏礼铮值班就头痛。
但苏礼铮的“烂命”在急诊科不是独一无二,只是他常常一个夜班就只同一个科室过不去,会连续收上去几个病人这一点在急诊科一众自带吸引病人体质的医生里独树一帜。
周高云常笑他,“要是谁得罪了你,夜班就给他收病人上去罢,保准累得他哭爹喊娘。”
苏礼铮总是不以为然,忽然想到,今晚也开了几个急查ct,不知道那边会是什么反应。
他同周高云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口渴,便伸手拿了桌上的水杯,拧开杯盖,一股姜汤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片刻后才想起这是霍女士给自己准备的,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保温杯里的液体还是热的。
苏礼铮低了低眉,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汤入喉,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姜汤?”周高云抽了抽鼻子,有些奇怪,“你感冒了?”
“家里人准备来驱寒用的,来一点罢。”苏礼铮摇摇头,往杯盖里倒了一小杯递过去。
周高云接过来抿了一口,叹了口气,“真暖和啊……”
苏礼铮点点头,觉得寒冬夜里的这杯姜汤远胜屋内暖气,他扭过头去看了眼窗外仍然黑黢黢的天,脑海里忽然闪过朱砂沉默而没有表情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