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你……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他回过头,看着她红红的眼圈,眸中闪过一丝无措。
顾沅咬了咬唇,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轻叹一声,放软了语调,“下次别这样了,我会心疼的。”
这一场雨后,裴元彻果不其然,又病倒了。
仿佛打开了身体病痛的闸门,那些年轻时所承受的伤病,在老年时开始张牙舞爪,肆意反击起来。
病痛缠身,每况愈下。
死亡来临之前,人是有预感的。
裴元彻糊涂的意识也短暂的变为清醒。
他与匆匆赶来的子孙们一一告别,其实也没什么好告别的,除了宣儿和念念,其他子孙他不在乎,孙辈自有孙辈的命,他个大限将至的老人也管不着。
他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顾沅。
对雉纹织锦帐幔垂下,裴元彻躺在床榻之上,无力的伸出手,拭去顾沅眼角的泪,哑声道,“你别哭。”
顾沅心态还算平静,或许早就接受这一天的来临,她坐在床边,低头看他,应道,“好,我不哭。”
裴元彻深深凝望着她,深邃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无论她什么样子,风华正茂,亦或是年华老去,他总是看不腻的。
他还记得他初见她时,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灵动,亭亭站在那,周身仿佛都闪着光,映照得满庭生辉。
如今,那张姣美如玉的脸庞虽已黯淡,长着皱纹,可他却觉得她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可爱的。
还有她叉腰喊他老家伙的样子,凶巴巴的,却是可爱又可亲,每回他都会笑吟吟的去应她,老家伙在呢。
裴元彻眯眼道,“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就是又食言,从前说要陪你一辈子的,可身体不争气,得先走一步,你别怪我。”
顾沅轻轻摇头,艰涩的扯出一抹笑,“你尽力了。”
她这时好像忽然明白,为何当初他那样急着退位,估计就是怕他先行离去,留给她的回忆太少,少到无法支撑她独自的余生。
裴元彻轻轻抚着顾沅的鬓角,忽的想起什么,眸光闪了闪,声音也变得哽咽,“是我太自私,两辈子,两辈子我都没办法放开你。我明知道你是不愿的,可我还是耍手段,将你捆在我身边……拖着你,硬是拖着你陪我这样一个人……你是该恨我的……”
他猛地收回抚着她鬓角的手,胸腔因激荡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声线也发紧,“若有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了,你自由自在的,按照你的心意去活,不会再有我束缚着你。”
这话,像是掏空他最后的精力,气息变得微弱。
顾沅眼眶酸涩,喉咙也哑得厉害,“我不恨你,很早就不恨了。”
他眸光微动,直直的看着她,许久,扯出一抹虚弱的弧度,“你还是恨我吧。我想,我还是不甘心的,就算再重来多少遍,我还是放不开你,我没办法看着你嫁给他人,肯定会抢的……沅沅,若再遇见,你认出我,就躲得远远地……远远地……”
听着他又立刻改了主意,顾沅忍不住笑了,眼泪“啪嗒”的往下掉,她像往常般笑骂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
裴元彻看着她笑,他也笑了。
他的笑容还在脸上,眸中的光却在一点点散尽。
顾沅看到他缓缓阖上的眸,笑凝住了,眼泪无声落下。
“睡吧,睡吧。”
她俯身,鼻子轻轻的蹭了下他的额头,沙哑的呢喃道,“那是来处,也是去处,我以后也会去的。”
元正二十三年春,太上皇薨于兴庆宫,享年六十二。
太上皇的葬仪很隆重,尤其那个棺椁格外的大,大到能躺两个人。
念念私下小声问裴宣,“皇兄,哪有帝王与皇后这么个合葬法?哪怕将椁制大一些,放两个棺也行。现在将棺椁制成这般,若是母后百年之后要收殓入棺,岂不是还要将父皇的棺材打开?”
“这棺椁是父皇之前备下的。”裴宣沉吟道,“父皇与母后感情深笃,大概是不想与母后之间隔着什么。”
想到父皇恨不得日日夜夜将母后绑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开的劲儿,念念忽然也就理解了这古怪的合葬方式,她轻轻叹口气,“是,一切遵照父皇的遗愿。”
太上皇安葬后,裴宣担心顾沅忧思成疾,特将顾沅请到圣端宫居住,八年前崔太后去世,这宫殿便一直空着。
从前凤仪宫庭前种的花,这回都移栽到圣端宫前。
顾沅坐在兴庆宫里收拾旧物,裴宣和念念都来陪她。
一样样旧物收拾出来,也装满了好几个大箱子。
有裴元彻送她的礼物,有他们在外游玩时购买的纪念品,还有一些年轻时的小玩意儿
“这方帕子,是与你们父皇第二次见面给他的。”
顾沅拿起一方泛黄的绣兰花丝帕,弯眸笑道,“他这人,见我不在春日宴上,就寻到了曲江池畔,那时我正与你们卢姨一起放纸鸢,好巧不巧,那纸鸢正好砸中你们父皇的额头,磕破了皮……”
那时,他还装模作样的说没有帕子,明明就是有的。
“还有这枚印章,原本是我刻给你们姑母的,被你们父皇瞧见,愣是给抢走了。他那个人啊,年轻时就无赖,我常说他要不是生在皇家,定是个市井泼皮……”
顾沅眯起浑浊的眼,拿起一枚褪色的长命缕,脸上带着淡淡的、回忆的浅笑,“我还记得第一回 与你们父皇去渭河畔看龙舟赛,那天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