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观察,他没有那个胆识。”唐亦步飞快地否认。
“你才见过他一面,这能作数?”
“加上季小满的决定。”阮闲随口应道,就算隔着防毒面罩,垃圾场特有的恶臭也直冲脑门,他决定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她虽然还年轻,但不傻。何安没有说错,比起孤注一掷,她看起来更像是胜券在握。”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甜甜-q2,那位年轻机械师的情绪说不定能更好些。
甜甜-q2没再戴上防毒面罩,她被唐亦步轻轻松松拎着,还不如唐亦步肩膀上的咔咔嚼零件的铁珠子有存在感。她似乎一点都不为溢满空气的恶臭困扰,反倒露出些莫名的悲伤情绪。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突然开了口,“因为胳膊畸形,没人愿意领养我。”
阮闲没回答,只是看了眼她状况良好的两条胳膊。甜甜-q2意识到了对方的目光,自嘲地笑笑。
“我说过吧,有段时间我在发烧,醒了后胳膊就好了。当时我想,可能是钱一庚那帮人弄到了些特殊医疗器械,又给我弄了微整形。毕竟他们是要我去……算了,现在再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她吸了口气,似乎在重新组织语言。就算雾气浓重,阮闲也能看到女孩止不住的泪水。她的声音很小,他们的脚步也很轻,这就像是某个叙事舞台的延续,整个空间有种不真实的漂浮感。
“可我记得很清楚。”
女孩攥紧手中的铁管,喃喃继续,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真的在听。
“前几年夏天,有两个有钱人来孤儿院做客,院长准备了品莱树莓。我洗树莓的时候偷偷尝了颗碰坏的。它的味道和触感,水温,空气里的雨腥味,外面吱吱哇哇乱叫的蝉……我都记得。”
金属管的末端一下一下插进厚厚的垃圾堆,有几只绿毒蜗牛爬上了她的小腿,可她没有拨掉它们的意思。这回她没有抽噎,只是眼泪掉得越来越快。
“如果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别人的东西……我到底算什么?我明明都记得啊。”
眼见女孩有了点崩溃的倾向,余乐啧了声,挥开毫无反应的唐亦步。“我来我来,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他礼貌地掺起女孩的手臂,尽量避免了太多身体接触。犹豫几秒后,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块糖果,两根手指拈着,丢进女孩的口袋。
“酒心巧克力。”他说,“待会儿空出手来吃了吧,能让人心情好点。”
甜甜-q2看起来还是对男性的接触有点排斥,可她用尽全力笑了笑:“谢谢。”
“要我说,先别想太多。过得开心就完事了,管谁是谁的。”余乐哑着嗓子说道,“你说你叫柏甜,那你好好当这个柏甜就行。嗨,我知道说这些没用。该过的坎还是得自己过……”
他耸耸肩:“但你能走到这步,已经很牛逼了,小丫头。”
甜甜-q2抽抽鼻子,打了两个哭嗝。她低下头,注视着口袋里那块新增的小小凸起,眼眶红得厉害。
不多时,四人挪到一个方形铁井盖前。这里已经看不到季小满和何安的身影,可他们的脚步声还在地下不远处响动。他冲唐亦步使了个眼色,后者把妄图袭击金属把手的铁珠子拨开,打开沉重的井盖,给其余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地下更远的地方。
钱一庚正忙着校正电子脑。爆炸的事情一出,不少仿生人都受到了惊吓。
这会儿逼真情绪的副作用便显现了出来——这些脑壳里塞着人造物的东西被注入过他人的记忆,对自身人类的身份坚信不疑。其中不少刚刚被重启不久,还停留在需要被“驯服”的阶段。
回南雁一启动,这部分商品是受惊最为严重的。就算自己的手下已经提前把他们束缚好,仿生人们持续尖叫、哭泣,将所有恶毒词汇往钱一庚身上倒。
可惜人类的麻醉剂对仿生人效用不大,击晕起来也更为困难。要下手太严重,无论伤了壳子还是里子,倒霉的还是自己的钱包。
天杀的,自己准是犯了太岁。钱一庚龇牙咧嘴。
眼下没有地方让他对这些电子脑做精密校正,钱一庚只得拿出自己的宝贝记忆接入针,将针挨个插入商品们的后脑,清除电子脑中绝大部分记忆——被重置化后,仿生人们变得比冻僵的兔子还老实。
处理完第八个人,钱一庚把沾满血迹的接入针放进衣服内袋,抹抹额头上的汗。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季小满被劫走,自家店被破坏,再到回南雁……
“再多叫点人来,外面也加点人手。”他扯扯防弹内衣,力图让它包严实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我的头盔和护目镜在这吧?每个房间都准备好应急药,吃食换成仓库最底下的密封食物,水也是。听见没有?”
“可您的加餐刚刚……”
“倒掉,随便找人吃了,怎样都行。”钱一庚烦躁地挥挥手,“先把这几个人领回仓库冻好,先等着风头过去再说。”
被支使的手下小跑着出了房间,结果没几秒便又跑了回来。
“老大,何安来了。”
“叫他进来!不好好守门抓老鼠,跑回来做什么?”钱一庚迅速给自己扣上防弹头盔,调整了一番护目镜的位置。
“……因为捉到只大的。”何安笑嘻嘻地进了门,手里拎着一条链子。他没戴防毒面罩,视线随意扫过面前全副武装的男人。“这够延期两次了吧,钱一庚?”
他扯扯链子,一脸阴郁的季小满被扯进了门。她的“母亲”乖乖跟在何安身边,看起来有点恍惚。
钱一庚的房间里保守估计有二十个手下,各个都防护得严实,事情变得稍微有点棘手。季小满努力控制住内心燃烧的焦躁,努力做出副窝火的模样。
“哎哟,看看这是谁。”何安没有贸然前进,他反倒退了几步,招呼自己同样武装到牙齿的手下们上前。“终于记得回来了?”
“我妈的记忆被你捏着,我的选择好像不多。”季小满烦躁地扯扯身上的链子。“我是逃出来的,好吧?钱一庚,你真的有必要这样?”
“安全起见。”何安替钱一庚答道,“怎么样,老大?”
“好得很,好得很。”钱一庚的声音里却没有多少笑意,“就是这时候太巧了点。我这刚出事,你就回来了,我琢磨着有点不对劲啊。”
胖男人的声音又冷又黏,像以往一样充满怀疑,但这次多了点季小满不太喜欢的东西——面对自己时,钱一庚带着股让人厌恶的自信气息。
“这小丫头有什么打算,我不管,也不想管。”何安拖长声音。“姓钱的,我的报酬得算好。”
“这个回头再聊。”钱一庚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女性仿生人,“小满啊……”
来了,季小满心想。
她垂着头,悄悄用目光打量房间内手下们的站位,背在身后的手猛戳腰背,努力用疼痛使自己清醒些。
她现在该挣脱没有困紧的链锁,用锋利的指尖划开几条血管,一路杀到钱一庚面前。可一股新生的火焰在不断烧灼五脏六腑,她的双脚像是踩在冰做的针上。直觉把更深重的黑暗拉近,而她没法鼓起勇气远离。
季小满没动,她延长了演戏的时间。不过考虑到此刻的绝望和慌乱都是真实的,她不确定这是否算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