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却产生了如此荒谬的想法, 看来对方带来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唐亦步愈发烦躁不安。
他先是咬着勺子深沉地发了几秒呆, 随即端起餐盘,飞快地将面前的牛肉饭全部塞进胃袋。可这还不够,为了防止自己再产生什么愚蠢的想法, 唐亦步把保温仓里作为意外备份的另一份牛肉饭也拿出来, 硬生生吃了下去。
一份饭的分量不小, 这直接导致他只能按摩自己濒临爆炸的胃,仰躺着播放资料。
黎涵的咨询影像十分清晰, 连面部的微表情都没有放过。开头的几段没什么意思,大多都是些基本问话,然而等他们谈到那个“诱导自杀”的机械伴侣,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画面中的年轻姑娘脸色苍白,眼神黯淡下来。她紧紧绞着双手,姿势有点僵硬。
【它不是我的伴侣。】她沙哑着嗓子说道,【它一直在对我施加精神暴力。】
【很遗憾,黎小姐,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人格高级部分由mul-01控制,mul-01怎么会想要专门针对你呢?】宫思忆笑得很和善。
【我不想继续做公园的清洁管理了,我想要售卖自己的画作。我喜欢绘画,也购买了器材……结果我得到的只有否定。‘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这幅画毫无可取之处’‘从你的性格和智力来看,清洁管理是最为合适的’‘如果一定继续,请保持在爱好层面’……】
【很遗憾,这些说法是事实。】
【可我才刚刚开始练习,为什么你们都能这么确定?】黎涵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我带了我的画,您可以看看——我给一株雪的同胞们看过,有人不喜欢,但也有人觉得好看。我的画是能卖出去的!】
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包裹,布料被打开后,一副小小的油画出现在影像中。
就技法来看,绘画者的手法的确生涩,整幅画的用色也有点超出常规,不过唐亦步觉得还蛮有思想和独特的风味。他能理解有人不喜欢,但有人称它“好看”,倒也不算意外。
这女孩有天分,若假以时日,她有成功的可能。然而……
【这证实了我的说法,黎小姐。这幅画毫无价值——无论是颜色还是绘画风格,都和标准审美区相差甚远。你的伴侣机器人只不过是给出了实话,实话怎么能算精神暴力呢?】
黎涵把小小的油画抱在怀里,眼眶红了。
【标准审美区就是个笑话,为什么连审美都要有规矩?】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不符合mul-01给出的主流就毫无意义吗?这可是绘画……】
【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黎小姐。那么我发表下个人看法,我对你的画毫无兴趣,专门的艺术分析仪可以给出上百页这幅画的不足之处。你做的事情只是在浪费社会资源,不要任性,主脑已经给你安排了最合适的工作——】
【你和它一模一样!】黎涵的声音已经是明显的哭腔。【我不喜欢做清洁管理,为什么你们要觉得‘部分人不喜欢’就等于‘毫无价值’?‘能做到’就等于‘必须去做’?每次我做点想做的事情,你们都要告诉我‘你做不到’‘你注定失败’‘你能力有限’……我就必须按照主脑的意思活下去,对不对?】
【别激动,黎小姐,别激动……我能叫你小涵吗?小涵,你现在经历的阶段很常见,这就是为什么主脑要帮我们屏蔽旧时代遗留的有害思想——就在不到一百年前,人们还对自己的能力和局限毫无所知,耗费宝贵的生命和职业生涯去走弯路,更有不少投错行的人才遭到埋没。现在就不一样啦,每个人都经过足够多的能力和性格分析,主脑帮你安排的生活,一定是让你获益最大的路,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我不想。】她一字一顿地回应。
【我见过不少人试图否定主脑的人生规划,但他们最终都回到了老路。】
【先不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听你的说法,像是选择了别的路,这个社会就能接受似的。】
【看问题不要太偏激,主脑不是也给出了两个备用职业推荐吗?要是你想散散心……】
【我就想试试看以画画谋生。我不是小孩,有一定的存款,也扛得住失败的后果。】黎涵用手肘把画固定在怀里,双手扯着头发。【我不明白,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允许我做?为什么?】
【因为你注定失败。】宫思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到时你会更加痛苦,还会给社会带来负担。当个爱好的话也就罢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更换职业,你的工作业绩一向不错——】
【……可是我不喜欢。】黎涵的声音尖利起来。
【主脑为你挑选的职业让你最快地积攒了资源,所以你才说得出这样任性的话。几十年前,大部分人并不会用‘喜不喜欢’来挑剔自己的工作。】
【但他们是自由的。工作做不好可以再换个方向,创造的事物就算有人否定,也总会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支持。如果实在不适合做某件事,可以自己发现并决定要不要放弃,而不是有个人一开始就在耳边嘟囔‘你的人生限度就是这样’‘这些做法毫无意义’!】
【唉,所以我比较支持主脑整顿下一株雪,天知道它给预防收容所带来多少思想异常的病人。明明是最有效率的体系,硬是弄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谬论。】
【我有权失败,有权犯蠢,有权放弃我不喜欢的东西,有权坚定自己的审美。我只需要一个回答,宫医生,如果你还称得上医生……我说错了吗?】黎涵拥抱那幅画的力道相当大,它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
【错了。】宫思忆的语调里多了几分耐心,【你的任性会导致社会资源的无谓损耗。】
【你不能把我继续工作的可能产出作为既定资源……】
【社会的安定需要每个公民共同维护,你这方面的责任感还不够,小涵。现在你的状态十分不稳定,在你清醒过来前,待在这里继续治疗更合适点。】
【……我没有错。】女孩喃喃道,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我没有错。】
唐亦步暂停住影像,抿了几口饮料,对光屏眯起了眼。
“一株雪”,听起来是个挺有意思的组织。
与此同时,阮闲正带着自己新鲜出炉的小跟班四处闲逛。就像唐亦步所说,宫思忆迅速给他安排了一个助理机器人。在自己的坚持下,那个有点飘不稳的银白色小东西留在了自己身边。
眼下他一边在脑内记忆监视器的位置、模拟逃离路径,一边向南栋的植物园走去。唐亦步专门把它提出来应该有他的用意,去探查一番总是好的。
只不过他的新跟班似乎有点激动过头,那个银白色的小型机械活像喝醉了酒,有意无意地绕着他转圈儿。每次阮闲一有抬手的动作,它就会嗖地凑上来,试图用头去蹭阮闲的手心。通常来说,阮闲对这种小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可眼下它的确帮上了一点儿忙——有了它活跃气氛,收容所带来的压抑感淡了不少。
植物园离他的房间不近,但也远不到哪里去。这个时间病人们大多在房内睡午觉,走廊上的病人不多,大部分安静地站在角落,默默发呆。比起印象里充斥着狂躁病人的空间,这里的氛围称得上祥和。
植物园里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偌大的空间被绿叶和枝杈分割成无数小块。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病人更是少得可怜。阮闲顺着弯弯曲曲的道路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深吸两口充满湿润泥土和新鲜叶片味道的空气,心底连绵不断的烦躁感终于出现平息的迹象。
他望向植物园上空巨大的玻璃穹顶,从这里能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如果不是能听到安装在角落的监视器嗡嗡运行,他的心情还能更好点。
阮闲用手拨弄了一会儿嫩绿的枝杈,顺着地上雪白的梨花花瓣向前踱去。然而就在他看到安装在植物园边缘的装饰性鱼缸时,刚刚有点苗头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他的太阳穴再次开始刺痛。
又有一些记忆碎片浮了上来,面前的鱼缸似乎在扭曲晃动,然后在久远时光里的某个客厅里停下。
【s市南区国立研究所副所长,孟云来。】面前年迈的女人对他伸出手,一脸严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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