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主任看了眼对面低头默不作声的郁清棠, 温声道：“所以学校的决定是让你带完这个学期，毕竟马上就期中考试了，学期过半, 你和学生之间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如果能利用这段时间调节好, 就更好了。

陶主任说：“接到家长投诉后我去七班和年级主任那里调查了一下, 发现大家对你的评价和喜爱度其实很高，但你的带班方式有问题，一个好的班主任应该增强班级凝聚力, 而不是起到反作用。我们常说‘教书育人’，除了教书外还得育人，十几岁的小孩正处在成长最关键的时候, 如果在现阶段得不到爱护和尊重，可能会影响他们的一辈子。我们即便不能给他们积极正面的影响，但最最基本的, 不伤害他们是底线。”

郁清棠把联名书翻到背面扣住，抬起了头，眸子古井无波地看着陶主任。

陶主任见她没哭, 先松了口气, 口吻也从沉重变得轻松了些。

陶主任活跃气氛, 微微笑着说：“你们班班委有点意思。”

郁清棠不接话，只用那双乌黑沉静的清眸望着他。

陶主任一噎, 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郁老师实在太冷漠了些, 连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 自带冷气效果。他这个教导主任偶尔对上一眼, 都觉得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

陶主任平复心情, 咳了咳, 道：“你们班班长是叫李岚吧？”

郁清棠点头。

陶主任道：“她把联名书交给我的时候, 和我说了很多。”

他不再企图得到郁清棠的询问，自顾自讲了下去：“她一再强调，他们没有不喜欢你，也没有讨厌你，让我一定告诉你。还有，他们想换班主任，但并不想换任课老师，你的教学能力有目共睹。但过于冷漠的性格已经导致他们学习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开始降低，事实上近几次数学考试七班成绩也在逐渐回落，出于大家学习的考量，他们只想让你在能力范围内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也不想勉强你做不愿意做的事。”

“作为任课老师，你很优秀，但身为班主任，确实是尚有欠缺。”陶主任叹了口气，道，“这也怪学校，之前没有考虑周到，让你去带班。”

泗城一中有让新老师当班主任的传统，尤其是郁清棠这种名校毕业成绩优异看起来能力强的新老师，还是个漂亮的女老师。别说美貌不是实力的一种，一中丰富的实践经验表明，在其他条件大差不差的情况下，教师颜值和学生成绩、学习态度成正比。

郁清棠当时没有提出反对，陶主任更想不到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郁清棠终于无波无澜地开口：“是我的问题。”

陶主任：“……”

学生联名上书，对老师来说是一件很严重也很令人伤心的事，一气之下辞职都是正常的事。陶主任身为教导主任，不仅要关注学生身心健康，还要给教师做思想工作。毕竟学校气人的孩子以及奇葩学生家长也不少。

但面对郁清棠，他以为要好生安抚，结果铆足的劲都落了个空。

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陶主任：“你班班委还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听着怪拗口的，但大概能懂她意思。她说，目前他们还没有讨厌你，但是你日复一日地浇冷水，长此以往，他们绝对会产生抵触心理，甚至强烈的厌恶，为了不让更糟糕的那一天到来，他们希望你只是他们的任课老师，教完就走的那种，对你的期待就不会那么高，你可以照常上课，照样冷淡，可以不给他们任何回应，他们还是会喜欢你，保持现在的美好印象。因为喜欢你，他们不想让曾经敬爱的白月光成为饭米粒，朱砂痣变成蚊子血。”

陶主任说到这顿了顿，颇为感慨地说：“这群学生，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成熟理智，还是浪漫天真。”

天真到犯傻气，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单纯，人心也不是明显可以被切割的，他们这样的联名闹事，要么学校不给换班主任，要么连班主任带任课老师一并换掉，心里承受能力差点或者自尊心强的老师真的会直接辞职。

郁清棠眸子里有很轻的波纹漾了下。

陶主任话锋一转，笑道：“但这也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不是吗？”

陶主任还记得那位扎着马尾的漂亮女生一边把联名书交给他，一边一只手死死攥着联名书一角不放，红着眼睛一定让他转达清楚，陶主任就觉得心脏柔软起来。

学生嘛，就是又可气又可爱的，可气的时候让你跳脚，可爱起来又让你泪中带笑。

陶主任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郁清棠也站了起来。

陶主任说：“学校不仅是学生成长的地方，也是我们老师成长的地方，大家都是第一次当彼此的师生，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目前学校的处理是这样，如果郁老师觉得实在难以胜任后半个学期的班主任工作，可以向学校提出，校方不会勉强。”

郁清棠表情平静：“我会好好考虑。”

“你是一位优秀的任课老师，希望这次联名不会给你造成大的伤害，学校也不会因此质疑你的能力。”陶主任轻轻地叹了口气，认真严肃地看着她，正色道，“学生有学生的过错，但我们是老师，是懂事的大人，我们要为他们的人生引路。”

……

郁清棠走出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程湛兮便一脸紧张和担忧地上前来，问：“出什么事了？”

郁清棠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平淡道：“没事。”

话音刚落，程湛兮便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面走。

郁清棠：“去哪儿？”

程湛兮没回答她，郁清棠也不挣扎，由着程湛兮带她到了学校的风雨长廊，紫藤茂盛，几乎爬满了整座长廊，像是开出了一片紫海，这里一年四季都很通透阴凉，现在是上课时间，清静得一眼望过去只有她们两个人。

两人并肩坐下。

程湛兮：“陶主任和你说什么了？”

郁清棠把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里的联名书递给她。

程湛兮接过来，好奇地展开。

看完后她沉默了很久，把纸张还给她，看着又在出神的郁清棠，温柔地抬手盖住了她的手背：“郁老师不要难过。”

郁清棠摇头：“我没有难过。”

程湛兮声音轻柔道：“那你在想什么？”

郁清棠说：“不知道。”

“你最近总是在发呆。”程湛兮看着她毫无焦距的眼神，心口像一把钝刀子在磨，闷闷的疼。

“我有吗？”

“你有，先是向天游，后来是和李岚的谈话以后。”

“是吗？”郁清棠讲话的语速很慢，声音里透着迷茫。

“是。”程湛兮再次给她肯定的答案，并追问道，“周一晚自习你们俩到底聊了什么？”

为什么事情没解决，反而闹得班委牵头，联名全班同学上书换班主任。

郁清棠不说话了。

“郁老师！”程湛兮握住了她的手，急切道。

郁清棠慢慢地将视线从面前无意义的虚空一点收回，慢慢地落在她们俩交握的手上，再看向程湛兮溢于言表的关心的眼神。

郁清棠修长指节不自在地蜷了蜷，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轻声道：“班长说我从来不给他们肯定和鼓励，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还有呢？”

“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

程湛兮自己也是学生时代过来的人。

她理解学生们希望得到认同和夸奖的心情，尤其是他们的班主任是郁清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程湛兮有时候看着郁清棠讲课的时候都会想，如果她中学遇到郁清棠这样的老师，她就算再讨厌数学也会把数学学好。加上京华大学学神光环的加持，年轻貌美又才华横溢，学生会天然地产生好感，奋发学习。

程湛兮记得她刚来学校的时候，郁清棠都那么面瘫了，课间还是有学生跑来办公室问她问题，她一眼就看出来，是学生想在喜欢的老师面前刷存在感。后来才渐渐的少了，没有了。

但它同时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学生对普通老师的期待值是1，那么他们对郁清棠的期待值可能是5，其他老师冷落他们，也许在心里槽一槽就过去了，该怎样还是怎样，郁清棠不一样，曾经多倍的爱，现在就会演变成多倍的委屈和失落。

更别提她是班主任，班主任比任课老师要承担的责任大多了，不是能上好课就能当班主任的。

程湛兮再喜欢郁清棠，再以成年人的角度去理解可能是因为她的性格原因，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她做得对，没有任何问题。

关于记不住名字这点，真的很过分了。

然而事到如今纠结谁对谁错毫无意义，程湛兮更想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脑海里掠过申鸣在5000米长跑时郁清棠的表现，心念一动，皱眉道：“你记不住人是故意的还是没办法记住？”

郁清棠眼神放空，说：“都有吧，我不知道。”

程湛兮：“？？？”

郁清棠并不忌讳地平淡道：“我有点脸盲。”

程湛兮：“………………”

等等，她之前两次认不出自己该不会是……

现在学生要紧，程湛兮只好暂时将有关自己的疑问压了下去，道：“还有一个原因呢？”

郁清棠沉默。

良久，她才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说：“班长说得对。”

程湛兮一头雾水，因为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李岚究竟具体说了些什么。

程湛兮忽然眉尖微蹙，她为什么很少叫李岚的名字，而经常称呼对方为班长？

程湛兮语气沉沉地发问：“郁老师，你是不是不想记住他们？”

郁清棠再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点头。

郁清棠只是想完成她职责范围内的事，她不想和学生产生任何感情交集，所以潜意识里从不认真地去记他们每个人的容貌。那次程湛兮带李岚和吴鹏到办公室来，李岚离她很近，近得能闻见她身上干净校服上清新的皂角香气，近到她第一次发现，她的班长有一颗漂亮的鼻尖痣。

从此她再不敢正视李岚的脸，不敢再去看那颗痣。

但她的心里还是不声不响地装下了很多人，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李岚、吴鹏、连雅冰、童菲菲、向天游、赖新、于舟……

程湛兮一针见血道：“但你还是记住了，不是吗？”

否则她不会因为教育不好向天游出神，不会因为李岚的话如此反常，不会漠然又耐心地坐在这里，听她一句一句地聊着他们。

郁清棠细白指节紧了紧，扭头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微抿起，眼神里混杂着程湛兮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和她去陶主任办公室前的那一眼极其相似。

程湛兮心口传来针扎一样的刺疼。

“郁老师。”她握紧了女人的手，说，“不要难过。”

郁清棠依旧说：“我没有难过。”

程湛兮肯定地说：“你有。”

郁清棠默了默，垂下眼睑，许久，才很轻很轻地说：“我不知道。”

程湛兮的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