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蚁字(1 / 2)

心里一霎转过成百上千个念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面前这个一声不响的人约莫六七十岁的年纪,五官长相其实很端正,但面庞上总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气息。看着对方,我的眼神直直的,已经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震惊,还是畏惧,甚或其它。

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看着他,会觉得莫名其妙的眼熟。

我们石嘴沟陆家破败之后,家里就剩我和五叔两个人,说到底,五叔既是我的长辈,同时又是我年少时的玩伴,带我走山,跟我讲些山里和家门的故事。我记不得到底是哪一年了,五叔给我看过一个相册子。对于那时的山里人来说,这绝对是很稀奇的东西。相册子里的照片不多,有一张是我祖父的故照,五叔跟我讲过。

祖父生于前清,相册子里的老照片,是他当年远行到湖南的时候,一个当地朋友托人照的。祖父叫陆谨,是上一任陆家的家主,我出生的那一年,祖父恰巧就过世了,我没见过他。

五叔当时跟我说老相册的时候,我年岁不大,他说什么,我就听着,似懂非懂,小孩儿心性,前脚听到些话,后脚就给忘的干干净净。然而,我对这张照片留有印象,因为从陆家的历史来说,陆谨这个人,或者说他主持陆家的那段时期,是石嘴沟陆家彻底由盛转衰的重要转折点。

祖父陆谨有六个儿子,个顶个的本事,那应该是近百年中,陆家最兴旺的时期。但就在祖父手里,陆家衰败了,而且死了人。我不知道叔伯们是怎么死的,曾经问过五叔,他含糊答过。我不明就里,不过暗自猜测,叔伯们死的很惨,因为每每问到往事,五叔的表情和眼神里,总有一种消退不掉的哀伤。我怕他难过,以后就不敢再问。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张老照片里的祖父陆谨,此时正站在我面前不足三丈远的地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和心神同时僵住了,意外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这个很似祖父陆谨的人从始至终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定定的站着。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家门的水好深,五叔刚出了事情,去世十几年的祖父陆谨又突然出现了。我甚至想过,难道祖父和五叔一样,都是诈死?

可再一转眼,我一下子看见面前那个人的身上全是土,头发上顶着细碎的土屑,那样子,好像刚从土里钻出来似的。

我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随即瞟到族坟那边,天色正在慢慢发亮,尽管不如青天白日里看的清楚,可我仍然隐隐约约的看到,陆家族坟的坟包,好像被挖开了几十处,坟地里到处都是有深有浅的坑。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管我信不信,事情已经摆在面前。

面前的祖父陆谨,还有他身后那几十个木然站着的人,都是刚从陆家族坟里爬出来的!陆家族坟葬的都是陆家人,从祖父,再到曾祖高祖太祖,前前后后无数年间,族坟下葬的家主,估计全在这儿了。

这一幕,是足以把人吓瘫的。我瞠目结舌,整个人完全呆若木鸡,总觉得不可思议。一群陆家的老尸,前后间隔的年代长远的不可追溯,按照正常情况,死人下葬,三年化尸,意思就是至多三年,尸首会腐烂的只剩下白骨。但面前这一大群刚刚从族坟里爬出来的陆家先人,尽管破衣烂衫,尘土满身,可他们的身躯,却是完好的,宛如不腐的金刚佛陀,肉身永固。

我说不出话,也不敢乱动,面前的祖父陆谨慢慢挪动脚步,双腿直直的又朝前颠了颠,他一动,身后的尸群也跟着移动着,几十个人,聚拢到一堆,已经站到了我跟前。

唰……

祖父陆谨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他的眼睛很浑浊,眼白眼球混成了一团,泛着死灰的暗光。我的双腿发软,情不自禁的想跑,可脚掌好像长在了地里,动都难动。

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不可能不怕,我额头上,脊背上,都是冷汗,不知不觉间上下叩齿。但哆嗦了半天,猛然转念,这些都是陆家的先人,无论他们的尸身如何诡异,我是陆家的子孙,祖宗们总不会害我。

“我是陆家人!”我不知道这样说话,能否跟这些祖宗们沟通,却急着表明身份,五叔出事,紧跟着族坟又大变,这让我意识到,或许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了:“我是陆家人……”

祖父僵直的腿又开始动,朝我走了半丈远,双方的距离更近了,我能看见他的灰眼睛,还有一身阴土。做赶尸的,感官很强,我的嗅觉尤其灵敏,五叔诈死,时间太短,尸首不及放置就下葬了,我嗅不出,但祖父身上一股很重的坟土味,还有死了多年的人特有的阴腐气,这些特征无法作伪,祖父必然是过世了,不可能诈死的。

一大群从坟里爬出来的祖宗都不说话,死人是开不了口的。我又呆了,这个样子,断然不可能沟通交流,他们为什么从坟里爬出来,爬出来要做甚,我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