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对话可以判断出此人是个头目,官阶应该比其他人要高,谈话要找他谈,靠近山林的地方走路有绵绵的回响声,郁兮走到近旁的时候,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周遭都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面孔,男人们出门在外睡雪天泥地,污糟邋遢的样子也无过多讲究,对比之下辽东王府家的格格恍似山间一泓不绝的泉水,涌动而来。
毕竟先前的身家是藩王府,若论起来敬和格格品阶跟宫里庶出的格格齐平,那个头衔不在了,贵格是摘不掉的。她款款走来,气韵高贵不容人直视。
他忙掖好刀鞘,双脚并齐打一横儿,头盔上的红缨飘了起来,作揖行礼道:“卑职骁骑营佐领于钧见过格格,格格吉祥,您有话吩咐?”
原以为声如其人,她的声音会是清雅冷淡的,没想到这位格格出口却是一曲甜嗓,叫了起道:“听说你们要去林子里打野味,能不能带我一起?”
不单他,一圈人都听愣了,于钧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笑得太过客套容易让人理解为轻视,“林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各营的糙老爷们儿,不小心冲撞了格格怎么办?您回屋歇着,等野味打回来,做好了卑职招呼格格吃现成的。”
敬和格格身旁的丫鬟出声道,“佐领大人行个方便吧,格格是会打猎的,入了林子我们自会小心,绝对不拖你们的后腿,各位劳动,我们坐享其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其实东北这地方,我们更熟悉一些,还说不准谁帮谁的忙呢。”
活落一兵士隔远吆喝,“于佐领号称走南闯北,满世界就您最熟,这回犯进人家的地界儿,受教训了吧!”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于佐领带格格去呗!否则我瞧您畜生是雌是雄都辨不真!”
“就是!人家步军营出门打野食儿,咱们骁骑营跟守家婆娘似的搁这头垒帐篷,真臊气!”
你一言我一语暴土攘尘,越说越来劲,觅安见这架势,忙委下身来,“军营里的大人们爱开玩笑,奴才不是这意思,佐领大人别往心里去。”
于钧满耳的嘈杂,锐利一双眼睛盯得她垂下头去,郁兮往前一步把她护在了身后,他视线调回来,询问道,“格格当真会狩猎?”
听他松口,郁兮乘机点头道,“略略懂些皮毛。”
于钧转身,比个手示意她上前,“林子大,格格跟着臣,千万别乱走。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臣虚心向您二位请教。”经过嘈杂的营地时,下巴一勾点了几个人头,“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
帐篷前几个兵士亢奋的一跃而起,你推我搡地拎起刀箭,护驾打野味走了,剩下的人满眼羡慕看着他们走远,没辙,垂下头老老实实扎帐篷吧。
踏进参天的树林里,于钧的口吻听上去格外后悔,“不管格格会不会打猎,卑职都不该贸然带您出来的,不像兵营里的官马圈,地方小四角旮旯一目了然,这里地方大环境又复杂,雪地里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也是我气性大,架不住他们怂恿,就像有些人说的,他们步军营驻京守家的,我们骁骑营常年行军打仗在各地驻防,论起来我们营在野外的经验要比他们丰富,六爷偏挑了步军营的人随扈打猎,卑职这心里不忿呐。”
敬和格格默默听着没有搭话,他神色歉意的道:“卑职一直就这毛病,话多,让格格见笑了。劳您听卑职这般抱怨。”
郁兮这才笑道,“我不介意你说的,人人都有抱负雄心,可以理解的,不过在我看来,打猎不过是拉拉弓箭而已,就算没有收获吃不上肉,大不了回去啃糠窝头,扎帐篷可是一门学问,扎得不牢固,漏风又漏雨没准半夜里还会倒塌,那时再补救起来多麻烦,我想六爷分派给你们骁骑营这个细活,反而是看重你们在野外生存的技能。你觉得呢?”
于钧听得大皱眉头,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忙俯下身握拳道:“闻格格之言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卑职这回心下敞亮了,多谢格格。”
郁兮叫他起身,话头牵到了恭亲王身上,“你们抢着要在六爷跟前露脸,他这个人一定很杰出吧?”
提到恭亲王于钧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比了个大拇哥道,“六爷是挑在这上头的人物,咱们在朝行走的,谁不想在厉害人物麾下做事,能得六爷的青眼,那得是好大一份荣耀。”
听他这样说,郁兮想到了自身,眼下她应该也算在恭亲王手下做事的人了,但却没有幸运的感觉,仅仅是感到迷惘。她笑了笑掩饰内心的空虚,“你要是觉得林子里不安全,我们在外围逛逛就成,运气好的话,打两条飞龙,就够我跟觅安两人晚上的口粮了。”
“飞龙?”于钧挠了挠头,“卑职虚心求教,飞龙为何方神圣?”
“飞龙是文雅的说法,其实就是花尾榛鸡。”郁兮指了指他的箭囊,“可否借于佐领的弓箭一用?”
于钧愈发感到匪夷所思,卸下肩膀上的弓箭递给她,“您这么说卑职就明白了,这类鸟卑职在辽源围场里见过不少,不过我们叫得通俗,称之为花尾鸡,格格还会射箭?”
郁兮接过弓箭,袍尾浮动起来,“算不上看家本领,勉强能混口饭吃吧。”
辽东一带山川密布,树高林深,其中不知蕴藏了多少奇珍异兽,出门带上狩猎的器具,果腹是绝对不成问题的。郁兮自幼生长的环境辽阔,跟着两位哥哥们一起长大,耳濡目染习得骑射方面的技能,虽然算不上精湛,但却一点也不含糊。
于钧跟在她的身后,对这位格格生出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像之前跟随哥哥们打猎一样,郁兮寻着水声找到了最近的一条溪流,然后找到一处灌木丛蹲伏下来,大雪后飞龙这类鸟白天一般栖息于树上,等到觅食的时候会跟族群脱离单独出来行动。
不多久但见一只云龙从一颗云杉上飞落下来,根据白额带羽冠的特征判断这是只雄鸟,跳跃在岸边喝水,殊不知周围竖起了数支箭头齐齐对准了它的命脉。
于钧有心瞧瞧这位格格到底什么能耐,偏过头暗暗打了个手势,指使跟随的那几个兵士都收起了弓箭,把机会留给了敬和格格。
郁兮奋力张开弓箭,瞄准方向和位置后放手,桦木的箭杆子冷冷擦着脸颊飞出,箭头的末端扎进了飞龙的肩羽上,有些遗憾没有射中要害,不过飞龙受了伤身上负载着一根弓箭的重量,无论再怎么挣扎,那双丰满的翅膀都不能再次乘风而起了。
于钧带了个头,大伙儿都叫起好儿来,尖利的鸟鸣声刮擦些脑仁刺破天穹,郁兮望着那只飞龙发愣,感受不到任何声音和欣喜,突然之间竟然有些同情起这只鸟,身陷囫囵却无任何挣脱之力,绝望形容的就是当下它这种情境吧。
直到觅安在一旁轻轻的推她的胳膊,她方才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格格身手敏捷,当真是厉害,晚上您有肉吃了。”于钧抬膝起身,笑着握拳道,“格格在此等候,待卑职去把那只鸟儿捉回。”
“等一下。”郁兮忙出声叫住了他,因蹲卧得时间有些长了,腿脚有些发麻,她在雪地里跺着脚道:“放它走吧,回去我吃窝窝头,不吃肉了。”
到嘴的肥肉放飞,这又是哪出?随从的侍卫们都面面相觑,于钧偏过脸,耳朵对着郁兮道,“卑职没听错吧?格格要将这只飞龙放生?”
那只飞龙双翅上白色的羽干纹鲜血淋漓,郁兮远远望着,愈发的于心不忍,颔脸道:“放了吧,一命呜呼倒也罢了,这个样子怪可怜的。”
听上去是起了怜悯之心,闺阁里的姑娘,打猎作为消闲的意趣尚可,跟他们这些真刀真枪上阵杀敌的兵将们不同,杀伐流血在她眼里多少还是有些残忍的。
于钧点头,提步刚刚走到那只飞龙跟前,从溪水对岸蹭地一下飞过来一只箭翎子擦着他的小腿肚贯穿了他脚边花尾鸡的脖颈,一瞬间哀鸣宁息,林子里陷入了寂静。
向前方看去,恭亲王带着步军营的一行人站在对岸,手中满月的弓箭渐渐松弛下来,冷杉松柏遮天蔽日,他面容上厚载阴翳,虎视眈眈的望了过来,原来是他射杀了那只鸟。
于钧敛袍,赶紧上前请安见礼,郁兮则是看向雪窝里的那只飞龙无声无息的躺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中,树木清新的空气被血腥的味道镇压,她嗅到了,呼吸陡然变得紧促起来。
第8章 雪雕
恭亲王身下那匹通身如红玉的马驹,四条腿却是雪白的着色,马蹄子淌过那条窄溪走近他们,同雪地融为一体。他凝视于钧出口道,“不是让你带着们营的人扎帐篷么?怎么还带着旁人出来了?若出了意外,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并不是十份严厉苛责的质问,可能是因为树林里环境闭塞的缘故,他的嗓音听上去浓重低沉,似乎还带有怒意。
于钧满头冷汗,甩了衣甲单膝着地请罪道,“卑职玩忽职守,不计后果,还请王爷责罚。”
这个旁人指的就是她,郁兮看着他那半只没入雪中的膝盖,心下渐生愧意,走到他身侧委下身道,“是我请于佐领带奴才出来打猎的,跟他没关系,还请王爷勿要降罪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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