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祖宗,是真的,听他们说珍妃娘娘当时脸都气绿了。”钱川笑着,看得出太后十分中意敬和格格,便顺着太后的心思说,“不过也是珍妃娘娘骂人再先。”
太后接过缘缘递到手边的新茶,怒气渐消散进茶香里,“性子太软可不成,是要懂得回嘴,你看她今儿把承周给呛的,这孩子可真有意思。”
听话音,钱川恍惚觉得太后已经开始在心里打条框,衡量起敬和格格的方方面面了,到目前为止,尽是优绩。缘缘上前给太后捶肩,“老祖宗您瞧,六爷那面该是有动作了,倒不用劳您出手相助。”
太后知她指的是似云,唉了一声,“一对母子没个母子模样,狮牙对虎口似的斗,哀家真是拿他们没法子。”喝了半旬茶,还是不放心,吩咐钱川道:“让敬事房上养心殿那边候着吧,如若有个万一,也好有所防备。”
敬事房?敬事房有一项职务是管皇帝房事的,太后没有明说,他却知老主子关注的是这桩事由。钱川面上应着,背地里遵照太后的嘱托一一准备着,自己的想法却与太后背道而驰,“依我说,老祖宗多虑了。六爷怎么瞧得上似云那丫头?”
“可不是,”缘缘不迭点头赞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爷跟敬和格格情分不一般,六爷一向又跟皇贵妃不对付,格格受了欺负,以六爷的为人怎肯善罢甘休?不过虽说老祖宗这次是太过谨慎了些,主要也是替六爷着急呢,不常说么,“多大的人了,也该开窍了……”。”
话说着走到德阳门的岔口上,两人撂开话头一个前往了皇贵妃的景仁宫,一个前往珍妃的钟粹宫,奉命代太后给两宫主子娘娘各拨了赏赐,一人一瓶御药房特制的“金伤散”。
太后的赏赐包含着震慑的意图,事后据宫里扩散出来的风声判断,应该起到了良好的效用,两宫娘娘受礼时一个惊,一个吓,不知哪个宫里茶盅不小心还碎了一个,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不得而知,话是这样流传开来的。
“格格您瞧,太后娘娘也向着您呢。”觅安就着窗外遗留的暮色给她手上换药时这样说道,“就是这一时的安分不代表永久的安分,太后娘娘也不能总盯着咱们这面,还是要时刻提防着的。”
太后给承乾宫的也有赏赐以示安抚,是一副牡丹图,画卷的几朵折枝牡丹安插在绍兴酒坛中,牡丹象征富贵,“酒”与“久”谐音,取“富贵长久”的祥瑞寓意。郁兮选择把它挂在内室西面的墙壁上,这个位置显眼,一进门就能够看到。
“这画有些奇怪。”郁兮尽量忽略掉上药时手心的疼痛,望着画中牡丹的工细华丽,“没有提诗,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冯英正指挥太监们进门摆晚膳,听这话搭腔笑说:“太后娘娘擅丹青,极有可能是她老人家的亲笔画作,以往也有宁寿宫拿画作赏的先例,上次应该是三公主出嫁乌里雅苏台,土谢图汗部中旗,老主子画了幅《玉堂富贵》赠与三公主,上头画了牡丹花和玉兰花,听说特别漂亮。”
听闻这样的过往,郁兮突然感觉心头坠下来一股莫名的压力,“三公主是邦交和亲的大功臣,我怎么能跟三公主相比呢?太后娘娘也太过高看我了。”
觅安横她一眼,“格格不必妄自菲薄,您受得起。”
膳摆齐了,冯英提着银筷布菜,“这话说的是,没什么受不得的,太后娘娘慷慨,夸您赏您的,格格尽管认了便是,这可不是白捡的便宜,是格格您有这样的资格。”
郁兮皱起鼻子,撇嘴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快别说,再说我该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承乾殿里又有了欢笑,夜半月升之时,她的睡梦中也增添了鸟语花香。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只是从前,郁兮对生活的见解相比以往多了几分深思,人的一生有阴有阳,时而会有恶意相随,时而会有善意相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百味,而她不过也只是初尝到了其中的冷暖两味而已。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宁寿宫的施压,景仁宫对待郁兮再次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面对那扇对她紧闭的朱门,郁兮明白,因为淳懿贵妃在世时,后宫女人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年华岁月里充满了太多纠葛恩怨,她与她们最终也无法达成和解。
她怅然回过身,仰面朝天覆眼感受那层稀薄的晨曦,这一方一方圈禁的天地里,究竟埋藏了多少声嘶力竭的恨意?
回到承乾宫,掀开从辽东带来的那本《小窗幽记》,不知怎的却失去了沉浸其中读书的劲头,郁兮心头没来由的烦躁,只略略翻了几页便合上书页推到了一旁。走到殿外,也只是漫无目的散逛,那份闲适无处安放。
冯英随着她漫步,溜了她一眼,提个醒道:“格格若实在觉得闲得慌,奴才陪您到御花园里逛逛吧。”
提到御花园,郁兮想到了摘藻堂,“我记得六爷上次说摘藻堂就在御花园的后面,谙达陪我到那书堂里瞧瞧吧,没得回头他追问起来,又要怪我辜负他的好意了。”冯英垂首,脸上暗暗划过一丝得逞的笑,忙开口应是。
郁兮才刚入宫第六日,宫里的很多地方她都还未曾到往,入眼的均是陌生的风景,承乾殿往后穿过琼苑东门,御花园中早春的梅花正开放,她在枝桠间穿梭,发簪被枝头勾落后再捡起来,拂下簪头上沾染的泥土和花瓣重新插回发间。
然后穿过万春亭和浮碧亭的琉璃细瓦,正对的便是摘藻堂,殿内的总管太监张奉先接待他们入殿,与御花园中的梅香发生冲撞的是满殿的书香墨香,一座一座黄花梨的书架从地面拔起承接天花,置身于这样书盈四壁,浩如烟海的文山中,纵然学识渊博之人大概也会生出类似于“泯然众人矣”的感慨吧,郁兮想。
在万千智慧汇聚一堂的此地,她何等渺小。殿内的苏拉太监们安静的打扫和整理书籍。郁兮随手捞了一本《左传》,坐在南窗下埋头看了起来,这一看便忘了时间,有人递了杯茶过来,她接过来慢慢喝下半盏,茶盅又被人接去放在了桌上,那双手闯入了她的视线,她瞥了眼看回书页间,又瞥了过去。
郁兮心里倏地一跳,抬起了眼,隔着一张茶桌,一人坐在对首,金冠银翅,玉带锦袍,眼底因窗外的光线渲染,有波光浮动。
她惊愕,忙放下杯盅起身见礼,压低声量道:“见过六爷,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他叫起,“不多会儿,也是刚到。”言毕他身后远远站着的周驿,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恭亲王伴着这阵声响抬手遮起窗外的光,略微减退了脸周泛起的刺热,他确实是在撒谎,他坐在她对面至少有两个刻钟,等待她发现他的过程中,他望着她指尖捻过一张张书页,然后便会有一阵一阵的书香被翻动,携着遗落在她身上的花香扑面而来,打破这样花影浮香的时刻太过可惜,他不忍心。
“王爷处理完公务了?”她伸长脖子尽量靠近他,悄悄的问。
他失笑,“公务永远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不过是忙了大半晌有些累了,就近便来逛逛。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远处有人又开始咳了,从养心殿到摘藻堂,斜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三大殿外加一个御花园的距离,与其说是就近不如说是打听清楚敬和格格去向之后的故意之举。眼看着恭亲王挡光的那只手放了下去,周驿心里直乐,撒谎这项本领原本就是一回生两回熟,主子爷脸皮磨厚了,光天化日之下张口就来。
郁兮低声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是很巧。”恭亲王皱眉,目露疑惑,“你为什么夹着嗓子说话?”
郁兮环顾四周感叹道:“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声喧哗多不好。”
他没有看错她,读书学习是一件枯燥的事情,除了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之外,她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从中发现乐趣甚至胸怀敬畏之心的人。他当初编撰《四库全书》时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她的珍视。很少有人真正懂这件事情,提到他编书的功劳,他们只会夸赞他如何了不起,那些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的表达。不像她,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了他彼时的心境。
恭亲王起身携她一起穿梭于林立的书架间,娓娓道来:“四书五经,汉书史记,诸子百家,诗歌韵律。这当中有多少学识,多少观点,谁人算得清?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不同学派之间争芳斗艳,朝代更迭,思想永远都是在进步的,所以我们在前人面前无需自愧,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在他们面前讲话。”
得到这样的鼓励,郁兮笑着,坚定点了下头说:“好!”音量没拿捏好,有些过于大了,余音袅袅,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
她赶忙掩口,手腕却被他握住了,郁兮怔了下,蓦地一下猜到了他的意图,挣扎着说:“我没事,我没事……王爷快放开……”
他却不依,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郁兮奈何不过他的力道只得作罢,靠在书架上把脸偏往了一侧,书架辟出的长长通道里只有他们二人,尽头是透进玻璃窗的光,半下午的光力度很浅,勉强能够到她脚边来,像一从即将偃息的炆火。
“疼么?”他慢慢抻开她蜷缩的手指问。他掌心的温热烫得她鼻子眼睛发酸,郁兮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事发至今,他一直在担心她手上的伤情,从御药房王太平头中所获知的“伤情严重”并不能给他最直观的描述,直到亲眼看到,他才知道到底严重到了哪般地步,那十只指尖上上针眼密布,麻绳撕扯出的血痕纵横,掌纹的缝隙里嵌着血痂,脱痂的地方露着新生泛血的皮肉,简直令人不忍直视。谁能想到那双玉面的肌肤下,竟然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境况。
第37章 共情
恭亲王一直都认为自己身上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 除了自身的喜怒哀乐, 他无法与其他人的心绪取得共情。直到此时, 他方察觉出在郁兮身上,他的短绌获得了延长, 因为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她的疼痛。那些伤痕一下一下在他心里重蹈覆辙。
随之而来的是愠怒, 他把冲荡在胸膈间的火气强行遏制下去, 把她的手捧到唇边呵出一口热息, “给你吹口仙气, 这样还疼不疼了?”
郁兮紧紧咬着唇抬眼看他,撞进他的眼窝里噗嗤笑了下, 又慌忙垂下眼,她的鼻翅,唇瓣止不住的发抖, 眼睑被他目光蛰的急眨,最后缩回胳膊, 背过身把手趴在了书架的边沿上。
她把脸埋在手背间,泪珠沿不断滴落,碎在脚下那盏光晕里。他望着她微微瑟缩着的肩头, 侧脸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郁兮并不想这样,人前人后她都能做到云淡风轻, 她以为自己内心的治愈速度要远远超过手上的伤痛,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委屈和难过全部消化干净了,可是仍旧有残留。偏偏在他一人面前失了算,他温言安慰她的一句话, 便教她溃不成军。只有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才会出现波动,才会有倾诉的欲望。
她泪洒一场,不过也只是无声又短暂的啜泣,随后转过身来,摘手绢擦去眼泪回答他道:“我不疼了,王爷可别错怪我,我没那么娇气。”
“还嘴硬。”听她鼻腔里淅淅索索着,他摘了汗巾蒙住她的鼻头,“之前不是说好了,遇着麻烦来找我的么,你一个人逞的哪门子强,这会儿在我跟前抽鼻子,给谁瞧呢?怪我没保护好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