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对待其他人的忽视和拒绝全部被他榨取,以便宽赊她的有求必应。他很自私,似乎又很无私。
这样对待一个人,之前他会觉得有损尊严,没骨气。现在的想法背道而驰,其实他也曾跟自己对待她的感情抗争过,不过未能成功,他的好胜之心丢盔弃甲,甘愿做她的俘虏。
恭亲王寡言少语,习惯用举止代替言语,他着手,耐心教她识别杆秤上秤星的计量刻度,然后照着药方称药。
他手中列举的那张关于天花痘疹的药方要复杂的多。有预解痘毒的方子,也有出痘后稀痘的方子,预解痘毒的方子下又分保和方,李时珍方,《直指》方,张潞玉方,朱丹溪方等六个方子。
她随着他不厌其烦的取药称药,把每个方子都争取配的完美,最后郁兮的鼻腔里微微的发酸,他真的做到了言而有信,自从她入宫后,他遵守当初的承诺,千方百计的保护她,甚至是呵护她,有他的关心庇护,她不再感到孤独和害怕。
药方配置完毕,他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让殿内的太监们打了水进来洗药熬药,从阁架上挑了支煎药的记名牌,在上面写上她的小字“桓桓”,随手撂进了药罐里。
“王爷,”郁兮的嘴撇了起来,愁眉苦脸的,“这药从今日起就要喝了么?”
他问:“你想将来脸上落麻子么?”她摇头,恭亲王毋庸置疑的道:“那从今天起就乖乖儿地用药,不然等哪天万一感染上痘疹,留一脸的麻子坑,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爱美之心给予了她极大的鼓舞,进药无非怕的就是一个苦字,药没有不苦的,抱着良药苦口的信念,郁兮下定决心,笑的小心又灿烂,“那好,我听王爷的。”
惬意在心底挤压膨胀,无奈于她的率真,他乜起眼,吁气笑了声,摇了摇头,拿铜钎拨着药炉里的炭火问:“那日在摘藻堂,我瞧见你在读《左传》,怎么样?这几日进展如何?”
炭火旺盛,一道波纹荡漾的气流隔在两人中央,她的眉眼映在其中,影影绰绰,“今天刚读到《虢国君派太史嚣祭神》这一章。”
药罐中的水沸腾后冒出热气,缓慢渗透出药香,恭亲王提扇,悠然的扇着炉火,“这篇篇幅不长,却还是很值得琢磨的。”
《虢国君派太史嚣祭神》讲得是神明降临莘地后,周惠王,虢公,太史嚣等人祭祀神明的方法和态度。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郁兮笑着赞同道:“这段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一个国家将要兴起,便要听从百姓的意见,将要灭亡要靠神明来保佑,但是神明最终也是按照百姓的意愿来办事的,所以啊,天下的老百姓们才是最最重要的人。这是我的浅见,让王爷见笑了。”
“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得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恭亲王附和道:“一个国家的兴亡取决于自身,神明只会赏赐得道的国家。国家如何得道?百姓才是根基。你的见解不错。”
他抬眼透过火流万丛与她相视一笑。所以同她不仅可以聊人生,聊药理,甚至可以上升到聊天下大道,神明哲学的高度。意外却不唐突,有她在的这所宫城,比之前的风姿要绰约许多。
沸水喧嚣,两人轻言说笑,光合着风从门帘下席卷而来,搅动药香弥漫。药味比预想之中的还要苦,苦得她龇牙咧嘴,他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浇在她心底蔓生出了甜。
接近晌午,一只手揭开御药房的门帘,一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脚下立马刹住了步子,殿内的气息似乎与寻常不同,他经过阁架时看到一瓶薄荷露洒出了几滴,接着走往内室,火炉上的药罐里有明显煮过药物的痕迹,还袅袅冒着烟。
他取出里面的记名牌,看到上面写着“桓桓”二字,煎药用的记名牌,它的用途是书写所煎药剂的名称。“桓桓”是什么药方?
又走回到正堂中,桌案上有药末遗留的痕迹,他用指尖捻起嗅了嗅,眼神往旁边一瞄,瞄到了一本药薄,封皮上写着“桓桓进药底薄”。他翻开一看,全是关于天花痘疹,霍乱瘟疫的药方。
正看着,殿外又进来一名太监,他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来,“我方才去太极殿期间,可有谁来过御药房?”
太监道:“回大总管,六爷带着敬和格格来过,还抓药熬药来着,也不让我们帮忙,刚刚才走。”
王太平腾的一下坐在了堂椅上,好家伙这下给摔的!亏得尾巴骨没被压碎!太监忙扶他一把,“您没事吧?”
王太平食指戳到他脸上,连嘘了几声,“别出声!让我仔细想想!”他捋着下巴,琢磨了大半天心里才有了大致的影子,“去吧,”他把那本进药薄交给太监,责令道:“这是敬和格格的进药底薄,往后去照着这上头的方子把药抓好,熬好,定时定点送到承乾宫去,少一顿,当心自己的狗脑子!”
好好说着话怎么骂起来了?见大总管满脸紧张的样子,太监也不敢多问,忙接过药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
等太监离开桌案,王太平看着手头那只银药牌,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好像窥破了什么,如若果真跟他猜测的那样,这位敬和格格的前途可就大有嚼头了!
关于那天,留在郁兮记忆中的是薄荷清凉的香味,还有漫谈春秋左传时,隔着蒸汽热意,他炜煌的眉眼。
从那天起,她很少再见到他了,听说恭亲王正忙于收复辽东后,藩地内的人口安置,地域划分,还有各辖区内官员任命等一系列接踵而来的事宜,郁兮知道,他正按照他谋划多时的计划,一步一步谱写他的皇图霸业。
次日正月初八,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领皇太后懿旨携领后宫女眷在天穹宝殿举行“祭星”仪式,也未曾见到他出席。
按照钦天监推算的良辰吉时,祭星仪式在戌时准时举行,天穹宝殿位于内廷东六宫东侧,郁兮在宫里住的这短短一段时日,很快就把承乾宫附近的环境混熟了,各个殿所的位置也都牢记于心。她在觅安,冯英的陪同下穿过钦昊门,在天穹门的三道宫门前碰到了五公主。
文瑜亲亲热热的来拉她的手,随即嗅了嗅鼻子,“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股药味呢?”
听郁兮说她正服用防治时疫的汤药,文瑜不怀好意的笑道:“怕又是咱们家六爷的主意吧?替人家大包大揽的真不害臊!”说着转了话锋:“待会儿进殿里你可别当着皇贵妃说这件事,她啊,最听不得天花这茬儿了。”
郁兮笑道:“你瞧我是那样的人么?不过听你说的,这背后还有内情?”
两人掺着胳膊走过三道门,五公主的额娘惠妃站在廊子下头催促她们,“两位小祖宗,可走快些吧!星星要下凡了!”
文瑜只好打住了话头,“今儿来不及了,我回头再告诉你。”
在辽东自己家的王府时,正月初八也要行祭星礼,祭星所用的灯用高脚的小铜盏,注满香油,再用黄色灯花纸捻成灯花放入盏内。一共一百零八盏,再根据太后,皇帝的年龄增加若干盏,一起点燃后,灿若繁星。
神殿中的两张八仙桌供着星辰图像,和五碗元宵。祭毕,太监们放鞭炮,宫眷们之间“道星禧”,最后吃元宵庆贺,喜庆又热闹。
不知是否是错觉,郁兮感觉今晚这场仪式不仅仅是礼节的维持,其中甚至还掺杂了几分人情味。原本以为因为之前的冲突,皇贵妃会彻底对她产生抵触,时下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博尔济吉特氏做引导,宫里其他妃嫔有意无意瞥过她的眼神跟之前相比明显和善了很多。
这让她紧张防备的情绪放松了下来,只要对方不故意制造矛盾争端,郁兮并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嫔妃们三三两两的聚首用完元宵,博尔济吉特氏叫散道:“因着今晚的祭星礼,各处宫门往后推迟一个时辰下匙,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无事都退下吧。”
宫眷们收到指令后起身行礼,高低错落的花盆底踩着地砖上倒影的荧光往外走,郁兮落在她们影子的后面,却被皇贵妃出声叫住:“你留下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她看到前面几双花盆底猛的一下顿住,划出尖锐的摩擦声,数双眼风调头过来从她额前刮过。博尔济吉特氏并不留给她们任何看好戏的时机,等到个别爱瞧热闹的嫔妃磨蹭够了,收到她眼神的警告闹了个没趣方讪讪退出了殿。
五公主放心不下郁兮,却也没有任何留下来的借口,握了握她的手,悄声说:“我在外面等你,真有什么事,敞开嗓子吆喝。”
郁兮听了笑,推了推她的胳膊催促她走,转过身迎面向博尔济吉特氏行礼,“娘娘留我所为何事?”
皇贵妃敷衍抬了手让她起身,两人独处没有其他人纷纷扰扰目光的打断和监视,倒更容易品味出对方含蓄压抑起来的情绪。
博尔济吉特氏头钿上凤戏牡丹的点翠华丽无常,然而纹理中镶嵌的荣耀却压得她眉眼凄苦,对上郁兮的视线咬牙别开眼,“真是活见鬼了。”端茶细细品了口又问:“似云那个爱管闲事的,是她让你去找七爷的?”
郁兮屈膝道是,皇贵妃这次没有向她发难,她坐着,她站着,她问她答,仅此而已。
“这鬼小子目无尊长,胆敢往本宫的膳食里掺不干不净的东西,柳郁兮,本宫不会因为这件事感谢你的,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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