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发生过争执的第二日,怡亲王又把她堵在了膳房门口,四月春光大好,他却脱下了亲王耀眼夺目的袍服,穿戴着一身破裤褂,洒鞋,戴着大草帽,手里提着铜丝罩子,大席篓,俨然一个乡下田间人的行头。
“走吧。”他说。
走?上哪?看她满脸迷惘,怡亲王慢慢的扬声道:“方才听皇后殿里的人说,娘娘身上的痘疮开始结毒高肿了,我记得苏姑娘的药方中针对此症状,是这样记载的:“痘后结毒高肿,用大虾蟆一个,取皮,针穿五七孔,盖在毒上,燥则易之,至三四个,立消。”大虾蟆得现捉,而且我不知道入药所需的是哪种大虾蟆,请苏姑娘跟我一同前去,为本王指点迷津。”
白鸣上前帮怡亲王把大席篓背上肩上,既觉心疼又觉好笑,想来那刘备三顾茅庐劝说诸葛亮出山,也不过是花费腿脚来回走三趟崎岖的山路,苦口婆心的劝说。
怡亲王为了请烟琢姑娘入仕,身段脸面降低到了漫洼野地里,要亲自下田抓癞蛤/蟆,出于自己人的私心和崇敬,他觉得自家王爷这般可歌可泣的行径足以载入史册了。
虽然怡亲王决口不提昨日的事情,但是烟琢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觉得怡亲王今天的行为是为了进一步的说服她,然而让她惊诧不已的是,他愿意抛舍皇室亲王的矜持,两脚踩进泥地里,带她去抓蛤/蟆。
她从未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人,他身上就有那种胆大妄为的勇气。生来就是堂堂玉貌,天潢贵胄,衣衫褴褛强行包裹出的乡下野汉子,仍旧是一个不凡的人。
烟琢不知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她内心某种程度上的卑微怯懦根本无法与他强大的气场抗衡,“我……我……”她结结巴巴的说,“就是那种大虾蟆……要拣肚皮红色者最佳……肚皮是红色的就对了……”
“很是不幸,”怡亲王扛着席篓大摇大摆的从她身侧经过,“本王眼睛有毛病,分不清红的绿的,借姑娘的眼睛一用。嗳,这毛病有法子治么?日后本王还要跟你求教。”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潇洒往前走了,像扛着耙,皮糙肉厚的猪八戒,不过是性灵尚存,玉树临风在高老庄那时拼命讨人欢心的人形。
啊!白鸣大叹,纵是天神临凡下界,沾染人情世故,他也不过是一个睁眼说瞎话,撒谎成精的俗人。
烟琢没有掌握到任何拒绝的机会,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随他一起到了行宫附近的一处河塘。起初她以为怡亲王不过是装装样子,并不会亲自到泥地中打滚。没想到怡亲王说到做到,亲力亲为带着一帮仆从下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四处搜寻,反倒是她被晾在岸边,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们一大帮人忙碌。
默默望那十里堤平,河洲缥缈,袅袅烟水汀,还有他奔波的身影,烟琢托着下巴,脸上流露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笑容。
蟾蜍多半都在夜间出没,又是初春的时节,忙了大半晌,收获并不多,只抓到了两只红肚皮的虾蟆。怡亲王累的气喘吁吁,坐在她的身边休息,“我看今日也就这样了,改天再来吧,最好是能下一场雨,雨后那东西多一些。”
这次换她把自己的手绢递出给他擦汗,承延接过,浸在水乡的粉香湿露中,目中的远方是水流丛生,百草丰茂。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汗湿的脖子上,拍死了一只蚊虫,嫌弃的搓着手指头把虫尸丢开,在裤腿上抹了抹,烟琢夺回自己的手绢,把他的手拉过来,将他指尖上的污秽擦拭干净。
从头到尾她都不说话,他只好静静看着她修长白皙的十指在他掌心跳跃起伏,看她额发下那一方净土,两人相处,一人沉默是金,另外一人就要做出弥补,否则就会落入僵局。
烟琢把花纹缠绕的手帕留给他,胳膊撑在石凳上,正回身子继续望着远处,他沿着她的视线望那一片水天一色。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他问:“是因为不舍得离开江南离开家么?”
她摇头,又点头,“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怡亲王道:“烟琢,我是真的很欣赏你,这个世道对你们姑娘家的来说有太多限制,你是一个可以完全打破世俗偏见,与男人们齐肩并立的人。机不可失……”
她轻声截断他的话,“自小跟随我外祖学医时,他一直都说我是个在医道上颇有天分的人,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但前提要遇到命中识才的贵人,才能获得大放异彩的机会。”
“七爷,”她向他看过来,眼底倒映出水泊上的沙鸥翔集,“你是那个人么?”
怡亲王望着她眼中动乱的影子,摇头道:“我不是,准确来说皇后才是相中你的伯乐,而我,不过是一个有沧海遗珠之憾的俗人罢了。你会让我遗憾么?或者说,你有大放异彩的雄心壮志么?”
一瞬间,烟琢的一颗心提了起来,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切顺理成章,她受自己内心的操控,轻轻点了点头。
怡亲王唇角微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她的眼角蔓延滋长出笑意,双颊绯红,带着少女娇羞的怯意,狠狠的,笃定的点头,“我不会后悔了!”
两人相视而笑,烟琢偏过脸,鼻头高高扬起,仿佛能够到头顶那轮艳阳,承延把玩着手中那条手绢,心里第一次感到难以言说的一份燥热焦渴。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听着心底的一片蛙鸣问。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在他面前,她可以很舒展,很放松,可以敞开心扉。大概是因为他会用特别的眼光看待她,大概是因为她可以平视他,获取他的尊重,想来想去全部都是因为他。
当然心里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就算是冒着撒谎的风险也要深埋于心,“还能因为什么?”她浅浅的笑道:“我想要加官进禄。”
知道她是开玩笑,不过承延也并未再过多追问,人的心思一直都在浮动,他也不例外。对待一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不可能一成不变,变动其实并不需要太过深刻的原因,不过是由心而发。
他也笑,“那今后你就是内务府署下御药房的女官了,跟着本王,保准让你水涨船高,飞黄腾达。”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青蛙,现在蟾蜍貌似也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还是啥,不可随意猎取。
第75章 桃坞
烟琢笑的更开心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 目下是先把皇后娘娘的身子调理好。”
如何调理?将捉到的蛤/蟆剥皮是第一步, 为了保障药效,要确保在蛤/蟆活着的时候去皮, 往往一整张皮剥除后蛤/蟆还存着生息, 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碰一跳挣扎着逃跑了。
两人看太监们操作, 看得是头皮发麻, 简直恶心的透不过气来, 面对面的龇牙咧嘴。那么敷在身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复明之后的皇后躲在皇帝怀里更加是茶饭不思, “我情愿还是前几日瞎了的……”
皇帝陪着皇后一起寝食难安,“桓桓,你再忍忍,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接下来是最难熬的一关, 凤体上出现了痘中出蛆的症状,需要桃叶揉软盖在痘疮上,还有嫩柳叶铺席上, 人卧之。于是烟琢和怡亲王一起马不停蹄的逛遍了行宫附近的柳树林桃花林,为皇后摘取药材。
伴着满屋的花香叶香, 郁兮浑身上下又疼又痒,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住的在塌间翻来覆去,烟琢前来给皇后换药的时候,皇帝一手焦躁的搓着下颌, 问道:“有没有什么外敷的药物可以缓解皇后的疼痛?”
“回皇上,”烟琢回话道:“为了皇后娘娘尽快好转,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借用药物为好,桃叶柳叶足矣,只等蛆出尽而愈。”
皇帝知道不能在最后关头较劲,免得功亏一篑,唯有顺其自然,他不敢轻易打盹,郁兮在梦中抓挠身上的时候他需要及时制止,虽然这些事情可以完全交托给宫女来做,但是他不放心,他已经有了一次失误不能再重蹈覆辙。
其他方面的事情他可以由人代劳,牵涉到郁兮,他必须躬体力行,事无巨细。
“万岁爷……”她醒来的时候会牵着他的手道:“是我耽误了你在苏州政务方面的进程,这阵子我好多了,你去忙吧,别把苏州的官员们给怠慢了。”
皇帝起身把枕头垫高些让她靠起身,他喂她喝内服的药:“朕忙起来,疏忽最多的可能就是你,这次朕好好陪陪你,偶尔桓桓也可任性一把,用不着太过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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