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祖母,”皇帝伏身道:“先帝忌日就快到了,孙儿会按时前往阿玛灵前祭扫,向阿玛请罪,告慰列祖列宗,孙儿做事一向求得问心无愧,不负先帝托付。也请皇祖母尊重孙儿的决定,顾全大局。”
太皇太后已经失去了争辩的力气,她心中是难言的滋味,皇帝在政见时有他的坚持,这本该是可喜可贺的表现,但是涉案的另外一人也是她的亲孙子,她如何舍得。
“哀家……哀家做不到大义灭亲,”她有气无力的道:“你让哀家尊重你,皇帝独断独行,又何尝体谅过哀家的心情?”
“皇祖母,”皇帝只是以头叩地,“是孙儿不孝,孙儿惶恐!然而国法与私情无法兼容,孙儿唯有痛下决心,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下慰万姓!”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心中已经有了裁决,无论她如何尽心劝说,也都是徒劳而已!悲从中来,身子也有些抗不住了,在皇后的掺扶下坐下身,只是饮泣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晃晃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混合着人心破碎的齑粉,万千尘屑在光束中凌乱飞舞。盛大的沉默中,人心蒙尘,像是再也擦拭不干净。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地上跪着的两人腿脚麻木,完全失去知觉,方听到太后沙哑着嗓子问,“现在哀家只求一句实话,你们这次南巡,可否是为了查你四哥专程前去的?”
“回皇祖母,”皇帝音调略显低沉,不过还是义正言辞的应道:“部分原因为此。”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皇帝既是先斩后奏,今日何必又来问哀家的意见?之前哀家说过,不再干涉朝中政务,哀家说到做到,横竖哀家的话不中听,结局到底如何还是皇帝说了算。不过哀家还是要为承礼说句话,他犯的不是戕害生民之事,也并非忤逆犯上之过。肯不肯为你四哥留一条后路皇帝自己看着办。从今天开始这案子,你们不必前来过问哀家,如今哀家只有颐养天年的份儿,你们忙你们的,无事不必踏入哀家的宁寿宫半步。哀家,不欢迎你们。”
下首两人听了大骇,愕然抬起头,“皇祖母……”
太皇太后偏头看向皇后,那双桃花眼花瓣破败,眼睛红肿,她也不忍再说狠话,拂落了皇后掺扶她的双手,高喊一声:“钱川!”
总管太监钱川入殿,见殿中哭的哭,跪的跪,几乎吓得是魂飞魄散!踉跄走到太皇太后面前打千儿,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冷漠握紧他架起的胳膊便往后殿走了,留下身后的一片人心飘零。
浑浑噩噩从宁寿宫出来,宫道纵横交错,却给人一种举目无路的感觉,怡亲王的眼睑被日光压的下垂,“臣弟心里难受,总觉得愧对皇祖母。”
“朕何尝不是,”皇帝道:“朕还以为皇祖母会站在我们这面。不过阿玛走了才刚满一年,四爷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朕能理解她老人家的心情。这案子还需从长计议,先等刑部那边的调查结果吧。”
怡亲王应道:“那臣弟先回内府,等案情进一步明朗再说。”
从养性门前各自分头离开,郁兮陪皇帝回到养心殿,到了传午膳的时候,她却没有任何胃口,皇帝也放下碗筷,探手摘去她眼尾的泪珠,安慰道:“身子要紧,多少吃一些,最近天热起来了,用完膳到后殿歇阵子。”
郁兮不想因为自己过多划分皇帝的心神,配合的点了点头,但是胃口是撒不了慌的,鸡鸭鱼肉的荤腥刺激得她想干哕,忙用手掩住了口鼻,还好皇帝正在用膳,并未留意到她的不适。
勉强用完膳,皇帝送她到正殿恬澈的小门催她到后殿休息,郁兮搂住他的腰,把眼泪在他胸前蹭干净,“万岁爷,对不起,我最近总感觉好累好累,等晚上我再陪万岁爷批折子。”
皇帝胸前的龙口中衔着一口咸湿,“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朕会尽力处理好的,你不要多想,只管去休息,把精神养好,桓桓想吃什么,让御膳房提前预备。”
“我想吃酸的,”郁兮齉着鼻子道:“天热了,我想吃温扑,我想喝酸梅汤。”
皇帝疼爱的抚她的背心,“这还不简单,等下朕就吩咐让他们做去,你饱饱睡一觉,一睁眼就能吃到了。”
郁兮咽下眼泪,笑着说好,从他怀里挣出来,“万岁爷快去忙吧。”
皇帝理理她的鬓角,轻轻推她一把让她走,郁兮刚转过身,他又把她叫回了头,“桓桓,你会不会觉得是朕一意孤行,太过偏执残忍了?”
她站在短廊中回过身,两颊浅浅的笑涡里盛满日光,被她摇头尽数泼洒出来,“夫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非独一人为之也,彼先王之道也,一人之本也,善善恶恶之应也,治必由之,古今一也。万岁爷,惩恶扬善,这是所有圣贤君王必须要做的事。所谓治明则同,治闇则异,一国政治清明,民心则齐,律法昏暗,民心则异。您这样做并没有错。但是皇祖母也没有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并不是轻易就能承受的,大家立场不同而已。”
皇帝淡淡颔首,心里多少有所慰藉,“桓桓,谢谢你,朕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郁兮又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万岁爷跟我说什么谢……后宫不可干政,况且我才疏学浅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嘴上叫好听的,能让你心里觉得舒服一些就好。不管万岁爷最后做出什么的决定都无需自责。在我心里万岁爷是天底下最最贤明的圣君。”
皇帝轻嗯,紧紧抱着她好一会才放她走,他的皇后饱读圣贤书,温柔善良,体贴大方,有她陪着他,他高居帝位并不孤独,面对来自自己内心的质疑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回到勤政亲贤殿,冰冷的桌案前放着刑部刚刚呈送上来的靴页,皇帝暗赞刑部的办事效率,同时内心充满了紧张和疑虑,颇多踌躇,最终还是伸手开启了案情的封页。
郁兮回到后殿,躺进八角炕罩里,合上眼的一瞬间就神明不清了,不像是睡过去,更像是昏过去的。从南巡开始所有的疲累向她碾压过来,梦里她仿佛还是在南下的船上汹涌颠簸,胸腔里不住犯恶心,脑子里一直昏昏沉沉。
再次醒来时,浑身上下都是汗湿,殿中光线晦暗,热气腾腾,一时竟分辨不出当下是什么时候。她想要起身,四肢关节却酸痛不已。宫女太监们见她醒来,都赶紧上来伺候她起身。
她坐在床边,扶着额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卯时三刻了。”周围人抢着回答,吵的她心慌。
回忆起皇帝在短廊里低落的神色,郁兮一怔,“我睡了一个下午?”
觅安拿手巾擦拭她额头的汗腻,应是:“奴才们见娘娘睡的沉,也不便叫醒娘娘,连着几个月往返奔波,是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其实她睡得并不踏实,这一觉下来也并不解乏,郁兮望着窗外的残阳如血,心中万般过意不去,皇帝背负着那样大的压力,而她却在这边偷懒。
“扶我起来吧。”她道:“我到前殿去伺候万岁爷用晚膳。”
“回皇后娘娘,”冯英移步到她塌前道:“万岁爷不在前殿,半下午约摸申时左右,万岁爷下了旨,刑部受命缉拿四爷归案,现在万岁爷正在乾清宫正大光明殿集会,召集各部臣工集议,共同商量案情。”
皇帝手段雷霆,须臾几个时辰之内,就打开了案子的缺口,开始着手梳理案情。郁兮身子瘫软下来,这样一来就等同于把案情还有礼亲王的罪行彻底公布于众,接下来朝中面临的可能会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像她预料之中的进展,礼亲王贪墨平西王府银饷一案,不仅礼亲王一人涉案,他的心腹部下也有个别人等牵涉其中,牵连的范围还在侦查。霎时朝野震动,朝中的亲贵,重臣,近臣齐聚御前,正大光明殿中的灯火时常燃至深夜还未熄灭。
夜晚深静,各方人心却惶惶惴惴。郁兮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看清过皇帝的面容了,他总在深夜的时候回来,化作一个吻,一个拥抱,对于案情则是闭口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把小包子蒸出来
第80章 孕脉
次日, 她身侧总是空荡荡的, 一丝温度也没有。郁兮担心太皇太后的身体, 曾经多次前往宁寿宫觐见,太皇太后则是次次回绝, 万般无奈之下, 她想到了太后。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之前不少赏她吃闭门羹, 这次大门倒是为她敞开, 皇后到太后殿中并不做过多周旋, 直接坦明心迹道:“这次皇祖母该是怨怼万岁爷,怨怼我了。不知最近太后娘娘可否见过皇祖母, 老祖宗身子可还好?”
太后华丽的护甲搭在美人榻的扶手上,抚鬓的时候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光,看待她的眼神漠然, “皇帝冷血无情,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肯放过, 本宫倒是无所谓,他可曾真正体会过四爷额娘珍太妃的心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太皇太后疼惜四爷, 怨怼皇帝也是常理。不仅是你,近日宁寿宫闭门拒客, 所有人都见不着老主子的面,你可知真正原因?”
郁兮抬起眼,太后俯视她,一字一顿的道:“皇后, 你还年轻,无法体会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情。四爷案发那日,珍太妃到太皇太后殿里把脑门磕得稀烂,也求不到一句保证。那是因为太皇太后无法从皇帝那里求得一句保证四爷无虞的话,本宫说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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