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拖滞的人潮中杀出一条绝路,周驿汗雨如下,抹了把脸扶正帽顶子,踉踉跄跄往门里迈,“万岁爷!”他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道:“奴才……奴才有要事回禀!”
殿外的雨还没停,不过比刚下那时小了些许,入宫时还是响晴天,出宫时撞上了老天爷变脸,参与集会的臣工们没几人未雨绸缪大晴天出门带伞的,当下都被绊住了腿脚,蹭乾清宫的房檐避雨。
门里出来一名大臣,扑打着两肘的袖子抱怨道,“周驿这奴才慌什么呢?差点没把我撞一跟头。”
周围大臣回头瞥他眼,一看是礼部尚书,有人调侃,“您单个抱怨顶什么用?尚书大人回头让你们礼部参他一本,告他个殿前失仪,替我们大伙出口恶气。”
礼部尚书呵了声,“我告你也不敢告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没那胆儿,没那胆儿。”
堂堂一部尚书怕一内宫首领太监,说笑罢了,没人当真,大雨阻路,闲着也是闲着,瞎聊之余都竖起耳朵听,什么事能让御前首领又赶又急的。
“慌什么?”皇帝声口昂扬,无论何时何地都听不出一丝委顿,慢悠悠从窗户那面透出来,“什么事这样急?”
窗前臣工们相互打眼色,什么事就要立见分晓了。“回万岁爷!皇后娘娘有喜了!”
周驿尖着嗓子吆喝,丝毫不迟钝,不拖沓,嗓音钻进耳朵里,把众人聒得天灵盖一震,反应过来相互一觑,皇帝得后,天大的喜事,扑棱扑棱衣袖,跪吧!
“臣等恭祝皇上添丁之喜!”殿外众人高呼赞颂,沉寂下来半晌,方听殿内皇帝骤然一声呵斥,“周驿,你脑子里灌了猫尿不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朕拿伞!”
想必御前伺候的人都操练出了一身眼疾手快的本事,话音刚落,就见一双龙靴从门槛内跨了出来,掀起一阵风从众人额前刮过,轧着檐外迸溅进来的雨点下阶走了。
御伞的伞面跟雨帘碰撞泼洒出的雨水浇人一脸,被直接忽视的众臣们饮着雨水抬头一望,眨眼的功夫,皇帝那廉远堂高的背影已经远远走出了他们的视线,模糊不见了。
回养心殿的路上,皇帝才来得及从周驿口中得知皇后身孕已满三个月,他心头莫名拱火,原来他从窗外看见小砚子那时,两个殿所之间交接的正是这件事,“这么大的事,怎么拖到这会才告诉朕!”他怒气冲冲的问。
“回万岁爷,”周驿顶着满脸的雨水,追着他的步伐的道:“皇后娘娘那面有交待,说是不能耽搁朝中之事,务必等万岁爷叫散臣工们再禀明此事。”
皇帝心里突的一下空了,暴雨哗哗撕扯着伞布,浇透了他的心胸,把无休无止的懊悔猛灌了进去,暴雨中,一把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慌慌张张赶到养心殿,龙袍吃透雨水,重重贴在身上,由人伺候着匆忙换了身便服,皇帝径直前往后殿。
早就收到皇帝摆驾养心殿的消息,皇后身边的人都上前来迎接,“回万岁爷……”觅安刚蹲下身,皇帝就越过她走到了殿门口,她忙追上前,“回万岁爷,娘娘用过午膳开始歇午觉,现下还睡着……奴才……奴才这就叫娘娘起身……”
听皇后还在休眠,皇帝的步子才缓了下来,在日又新的殿门口驻足,“不必,让她好好歇着……”话至此,心里更加难受,克制了下问:“皇后这几日胃口如何?”
他忙起来,甚至忘了关心她的日常起居,还要从她身边人口中探听一二,觅安蹲身回话,“……之前奴才们不知娘娘怀了身孕,娘娘胃口不好,还以为是天热的缘故,白熬了这些日……这阵子万岁爷早出晚归,娘娘可想万岁爷了……”
皇帝咬紧牙颔首,抬步迈入门中,殿中充斥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穿过门扇隔断,方看到室内的茶桌上放着一只木匣,满满一钵山里红还未来的及被尝用,外层包裹的糖衣被暑气蒸化成了晶莹剔透的半匣子糖浆。
见到她的那一刻,一切都缓慢宁静了下来,她的发鬓全部被拆解开,铺在枕头上,双肘交握被她枕在一侧,微微勾着脖颈蜷着肩背,眉间舒展,一副沉沉好眠的样态。
被闷热染湿的睫毛,像一排雾沉沉的密云,因为太过安详,看得久了会生出一种寡寡落落的神气,让人心生不忍。皇帝从宫女手中接过团扇,拨开她鬓角的汗腻,坐在床边轻轻为她吹凉,不可思议的是她这服娇弱的身躯里此时正孕育着他们两人的骨肉。对于子嗣,他曾有过那么一两次片刻的想象,倒也不是迫切的念想,他一直都觉得他跟郁兮今生今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切不必着急,可以徐徐图之,如果不是皇室身份的限制,他甚至觉得仅靠他们两人,也能彼此支撑着,相携走到暮年古稀。
现在惊喜降临,来得那样急那样快,远远超出他的预期,震撼,惊异的感觉突然造访,让他一下没了主意,又一下找到了方向。从今以后,他的肩头又多了一份重量,不是国事政务那般赋予他的压力,而是他自身心甘情愿想要去承担的责任。
扇下起风,吹停了窗外的暴雨,也吹皱了她的眉,雨过天晴,日光倔强,还不肯放过最后一刻喘息的机会,黄昏晚霞像大红灯笼里透出的光晕,静静敷在她的脸上,烟气郁积在她的眉间,丛丛姿色芊绵。
郁兮恍恍惚惚的撑开眼,纷缊的视线中,有一人的身影朦胧,她揉揉眼睛,拨云见雾看清了他的脸。
一片夕曛中,皇帝的目光穆穆皇皇,眼尾含着浓浓的笑意,轻声唤她,“桓桓,朕回来了。”
她眼波飐滟,有些情怯的咬住了唇,哽咽着点了点头,怔怔望了他一阵,方启唇道:“我午休那时听他们说万岁爷午膳都没顾得上吃,万岁爷辛苦了,四爷的案子怎么样了,有眉目了么?”
皇帝是个处事不惊的人,但是郁兮是她的软肋,她的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心中土崩瓦解,狠狠撞击着他的心坎,直到此时她想的还不是自己,想的都还是他。
第82章 龙凤
郁兮潸然泪下, 她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皇帝捧握住她的脸, 用拇指拨掉去她的泪珠,疼惜的揉捏着她唇鼻, “四爷在刑部把罪行全部都招了, 隔天朕会亲自审他, 桓桓, 你不用担心朕。”
多种情绪糅合, 几乎难以自持,她点点头, 笑着洒泪,像孩子一样张着手,要他抱。皇帝奋力把她拥入怀中, 郁兮被他捞起身,靠在引枕上, 轻喃道:“万岁爷,我们有孩珠子了。”
皇帝的感情难以言表,他吻她的额头, 吻她的唇,两人鼻梁蹭着鼻梁, 他喉头酸涩,“桓桓,对不起,这些天是朕疏忽你了, 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朕却像瞎子聋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才病过一场,吃了不少苦头,这下子又要遭罪受,朕该怎么做才能补偿你?”
“万岁爷,”郁兮轻轻吻他的下颌,“我不要什么补偿,我只问你,我们有孩珠子了,你高不高兴?”
皇帝用吻点她的鼻尖,“这又是什么傻话?朕怎么能不高兴,朕高兴坏了!”
郁兮被吻意撞得眨眼,睫毛扑闪了几下,眼仁里澄澜丛生,笑道:“恭喜万岁爷,你要当阿玛了!”
皇帝喜不自禁,笑意漠泊,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摇,“朕要当阿玛了!桓桓,谢谢你。”
皇帝开心,郁兮就也高兴,其实养育孩子并不是她前景中迫不及待想要去做的一件事情,她知道繁衍子嗣是身为皇族宗妇必须要履行的责任,但从未想过在自己最璀璨的年华就去付诸行动,切实感受到皇帝的喜悦之后,她所有的顾虑便都抛却了。
这是他们共铸的一件事,各自拆开来感受,会自然而然的觉得孤独,所有的情绪都是单薄的,然而当彼此在一起分享时,仿佛一切就都成了水到渠成。
郁兮从未见皇帝脸上有过当下这般肆意妄为的笑容,像广袤苍穹下飐然的风,她沐浴其中是温情脉脉的一场洗礼。
“万岁爷,”她拉着他的手,揉搓着他的手指不舍得松开,有些娇羞的问,“他们都说酸儿辣女,最近我一直都想吃酸的,你说这孩子会不会是个阿哥?”
皇帝的吻在她额尖流连,“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都是朕的福气,将来朕教它读书学习,好好孝敬额娘。等朕百年之后,也好有人替朕照顾桓桓。”
“万岁爷胡说什么呢?”郁兮花容失色,“什么百年之后?万岁爷万岁万万岁,你要一直陪着我,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胡话。”
皇帝笑道:“自古以来女人都要比男人长寿,朕的祖父,先帝都是盛年之时负病退朝,你再看看太后娘娘,老祖宗,哪个不是精神百倍,朕不忌讳说这个,晚年子女绕膝,桓桓长命百岁,也算朕没有辜负大邧的江山社稷。”
皇帝的身份决定了他对待每件事均是从宏大的格局着眼,考虑到郁兮这胎可能是位阿哥,话语间处处透着皇位后继有人的含义,完成了宗室部分责任,他觉得欣慰,感到心安。
郁兮环住他的腰,十指紧紧揪着他衣袍的侧缝,躲在他怀里抽噎,“我不管……我不管万岁爷怎么瞧我,你觉得我心眼小也好,觉得我不识大体也罢,我都认,我就是不准你早先离开我,你别在政务上太过拼命,身子操劳坏了怎么办,你要是胆敢半路上抛下我,等我走到奈何桥上的那一日,我就把生生世世的忘情水都喝干,彻底忘了你,再也不跟你相见了。”
今生今世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想到很遥远的将来,愿意把最好的安排预留给她,显然郁兮不肯独自接领他的好意,甚至拿毒誓来要挟他。
皇帝这就很惶恐了,赶忙好言好语的哄慰道:“好好好,那朕把方才的话收回,是朕的错,朕不该说那些丧气的话,朕今后会注意身体,尽量活的长长久久,跟桓桓白头偕老,来世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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