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琢方寸大乱,受人蒙骗的恼恨,对事实难以置信的惊讶,各种心绪乱炖,冒着冷汗还要在外人面前强装笑脸。尚书夫人对她觉得栽面子的事反倒不以为然,望着手边那盘瓜子,啧啧嘴说,“倒是我多嘴了,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嘛,怡亲王府的租金到外人面前是天价,到姑娘这面情比金坚,还用算账么?等姑娘将来做了福晋,那积水潭一整片的花草树木还不都是你一人的,对不对?”
烟琢茫然,熟人圈里的众人好像都默认了她是怡亲王的福晋,这是她一直忽略的议论,忽略等同于纵容,又演化成了舆论中的事实。
尚书夫人还在夸她有福气,“七爷还真是个心里有活的,知道姑娘在外抛头露面的辛苦,什么都为你打点好了。”
烟琢心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从兵部尚书府回到家,她抬头看正门的门头,垂花檐下确实有匾额钉挂过的痕迹,不用猜,原来的位置上题的是“富春”二字。
她泄气又恼火,冲进他的王府去跟他对峙,“……我却不知七爷的心窟窿怎的那样深?整整诓我了两年,我现在好不容易在差事上有了些进益,现在却没了名声,七爷到底安得什么心?!”
她说着说着委屈的哭了起来,眼睛眉毛从两年前描画下来,越有了成熟的风韵,江南水乡一把水做的骨头,拥在怀里就化了。
怡亲王吃她一喝,觉得自己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他们之前的情谊醇厚,却还是封存在自己内心的密室中,只有打破这个局面,才能迸发出浓鲜香甜。
“我安的什么心,你现在明白了么?烟琢,做我的福晋吧。”
他期待的浓情蜜意没有如期降临,一汪水也有一汪水的韧性,飒起来就是狂风骤雨,哗啦一下从他怀里倾泻出去,她恶狠狠的推开他,哭的鼻眼模糊,“你……你!你不要脸!是我愚蠢,没有识破七爷这样重的心眼!邧承延,你也太过自负了,我不是你手里捏的糖人,任由你摆布,给我点好处,我就要对你百依百顺,我才不要做你的福晋……”
她泪溅他的府门,离开时又回过身道:“我欠七爷的,会还给你的。”
怡亲王心中经历了一场雷轰闪掣的洗礼,懵在了原地,傻傻望着她走远才如梦初醒,追上前去,富春院的大门却紧紧的关闭了起来,不是暂时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对他禁闭了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可能一直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傻头傻脑的等她长大,他期望的回应全部都落了空。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吃不到她亲手腌制的那种皮绿瓤紫红的水萝卜,就连到她面前检讨反省一下自己对她不尊重的机会都未能掌握到。她拒绝与他同行,与他共度之前那样的时光。
丢弃掉两年昼夜相携培养出的习惯,心里就变成了旷野荒山,眼前的草长莺飞也无法在其中生存。
苦恼了一些时日,皇帝秘密接见他,给他下发了旨意,让他去山东巡查军防,巡查各大海关的炮台。
议事的地点在养心殿勤政亲贤殿,皇帝的宝贝女儿苏予坐在御案上把阿玛的折子一本一本整整齐齐摞起来,等阿玛批完一本就递出一本。见七叔来了,张着手臂让七叔抱,怡亲王抱着侄女做在圈椅里,小姑娘玩着他腰间的荷包入了迷。
听皇帝道明旨意,他答应的干脆,去就去,也许海边的风能把他吹得清醒一些,“七叔要去山东了,”他逗着怀里的小姑娘,“囡囡想要什么,七叔回来捎给你。”
苏予丢开他的荷包,歪着头揪了揪自己小小的发髻,“囡囡想要……想要簪发发……”
两岁的孩子偶尔还有些口齿不清,叔侄之间感情亲密,怡亲王一听就明白,刮着她的小脸蛋说:“囡囡想要簪花花是不是,等着七叔给你买,囡囡多吃些饭,多长些头发,就不觉得簪花花沉了……”
怡亲王对待孩子比皇帝有天赋也要高明的多,皇帝沉溺于政务之中,并未留意叔侄二人之间嘀咕的内容,择了一个间隙从奏折累积的纸山中望了过来,“这两日朕收到了都察院弹劾你的折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处理干净。”
怡亲王自从当差以来,从未获取过弹劾,这是他为官多年引以为傲的事情,猛然间听到这样的消息,像是受了奇耻大辱,起身走到御案前质问:“谁闲着没事了弹劾我?我犯了什么错错?折子呢?皇兄给臣弟看看?”
皇帝从纸堆中抽出一本奏折摔在他面前,从他怀里挖出苏予拢到自己怀中,抬抬下巴,“你看吧。”
翻看着奏折上什么“圈养幼女,私养外宅”等不堪入目的陈奏,怡亲王惊疑不定,眉宇间怒火丛生,“这简直是诽谤?!我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
皇帝居高临下的蔑视他,“邧承延,事到如今你还嘴硬?苏烟琢这茬怎么说?你敢说自己是完全蒙冤的么?”
怡亲王讶异的啊了声,“不是,这算么?我想不明白了,怎么没人表彰我照看孤女,提携下属呢?”
皇帝抱着女儿不好动作,不然就用手指戳他的脑袋了,“有你这样提携下属的?提携到自己宅院里去了?两年了,朕都不知情,那苏烟琢父母健在,怎么就是孤女了?你玷污人女儿家的声誉,赶紧去山东避避风头吧,京城这面朕帮你协调。”
怡亲王翻找着御案上的其他奏折,“皇兄还有脸说我呢,您当初接皇后娘娘入京那时,什么名分没有,不也直接让人家住进你那锡庆殿了么?怎么什么事到您这成,到我那就行不通了?”
皇帝要被他气死了,“你听谁道听途说的?朕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怡亲王抬头看看他,又用下巴指指苏予,“当着囡囡的面,皇兄睁着眼说瞎话,您脸皮真厚。”
皇帝想抽他,奈何当着苏予的面不好动手,怡亲王所说确实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他不能反驳自己内心中鉴定为光辉历史的那段过往,便悻悻然哼了声道:“谁让你小子跟着朕学的?活该你的。”
怡亲王心烦意乱,跟皇帝斗着嘴问,“皇兄,还有其他折子没?都拿出来让臣弟看看。”
皇帝喝止他,“别乱翻!囡囡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没了,就这一本。”
怡亲王咬牙切齿,又拿起那本奏折找到了折子上的署名“都察院京畿道监察御史兼 稽查内务府御史处御史裴贤”。
原来是稽查内务府御史处上奏的折子,他呵了声道:“还真是尽职尽责啊,当真稽查到本王头上来了,裴贤?这人谁啊,还身兼两职呢,我怎么没有印象?”
皇帝冷声道:“今年春闱朕钦点的科考状元,入职不久,怎么,你有意见?”
怡亲王咬唇半晌,然后从口中放出一阵平缓的气流,“臣弟不敢,皇兄放心,臣弟一定借东巡山东的机会深刻反省自己,纠正失谬!”
皇帝颔首,“这就对了,敷衍塞责不是我们皇室人的做派,从山东回来尽快给苏烟琢换个住所,你要追姑娘就光明正大甚至花里胡哨的追,不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手段。”
怡亲王连连应是,虚心受教,从养心殿出来又换了一副危险的面孔,随侍的太监白鸣一看,这是主子爷心中有谋,腹中起诈的征兆,便上前一步,正中其下怀的问:“王爷有何吩咐?”
丹墀上的人远望天边,冷声一笑,“去查,把裴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透彻,看看他到底因何死死盯着我怡亲王府的后宅不放,别人不管的闲事,他却故意跟本王添堵。”
第101章 番外 烟延(三)
不久白鸣就带回了消息, 裴贤, 保定府清苑县人士, 曾于兴祐元年,在京畿学政组织的省试中考中秀才, 于兴祐二年八月乡试中考中会元, 于次年会试中考中贡士, 殿试中被钦点为新科状元。
听履历此人仕途一帆风顺, 一派花团锦簇。末尾白鸣又补充了一句, “……回王爷,这裴贤的父亲是易州都统, 外祖是刑部肃纪前,左二司的郎中。”
怡亲王不喜欢这个后缀,听上去若有若无透着对他的警告。
“看来这裴贤有点东西, 仕途通达,家里还有背景。”他悠悠的道:“只是我与此人从无交往, 更无私仇一说,这位状元郎的眼界未必有些太窄了,何故紧咬着本王的私事不放?”
“回王爷, ”白鸣偷偷窥着他的脸色道:“裴大人确实跟您没有交往,可是都察院和太医院之间就隔着一道街, 他跟苏大人是有交往的……”
怡亲王茅塞顿开,话点的再透一些,他遇上对手了,环顾内务府署衙四围的花红柳绿, 鸟语花香,从春闱至现在不过也就半年,若再除去放榜后官员入职时,需要走的那些步骤手续所花费的时长,裴贤和烟琢相识的时间应该不出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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