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瓷随手一抽,便抽出了一本红色书脊的册子,上头的字迹已经模糊了,正努力辨认字迹的时候,忽然手一抖,书脊上的麻线就散开成一段一段,整个册子眼看着就要分成一页一页。她吓了一跳,急忙把这零散的部件都一把抓起来,转身放在了桌子上。
而这时,外面天已经黑了,四处上灯——熏风殿的宫人们也开始提着灯笼四处点亮。
薛瓷看着进来的宫人把偏殿中的八盏大灯给点上,又见他们把墙角的壁灯也点亮,并没有人过来计较她翻散了一本书,还微微松了口气。
等到宫人们都出去了,薛瓷在桌子后坐下,认真翻了翻书页,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找了麻线来动手把书给重新装订起来。
忽然,殿中传来了脚步声,殿外也安静了下来,薛瓷抬头,便看到披着件朱红外裳,头发懒散束在脑后的赵玄一脸漫不经心地走进来了。
薛瓷愣了愣,方才赵玄才刚走,现在又过来?
眼前的赵玄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薛瓷的呆愣,他闲散地走到了她面前,低头看了看她手边那散架的册子,笑了一声:“突厥格列历大汗艳情史?”
薛瓷一脸茫然地看向了赵玄——眼前的这个赵玄并不会让她觉得害怕又无话可说——她重复了一遍:“格列历大汗艳.情史……是什么?”
赵玄指了指那本散架的书:“你手上这本,你正要看的这本。”
薛瓷急忙低头看去,那红色封面上模糊不清的字迹,经过她一番辨认,还果真就是这么一行字了。
赵玄笑了一声,也慢慢朝着书架子踱步过去,口中道:“格列历大汗艳情.史很精彩,这位大汗一生都在追逐美女和财富,所以被他追逐到的美女,最后都死于非命,只有那位比他年长又长得不好看的王后活到了最后。”
而此时此刻的薛瓷,却无心去听赵玄说这什么大汗的故事,她心中此刻翻腾着无数的疑问——从最初薛瑶对她说宫中的圣上脾气阴晴不定,到后面她跟在范女史身边看到了截然不同的赵玄,到她在昭阳殿中遇到的简直就像两个人的赵玄,还有眼下明明说去处理朝政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赵玄——他们究竟是邪祟入体有问题导致了性格多变又说话飘忽不定,还是就是两个人呢?
从前范女史提点她的那些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同一个人,范女史所说的,是在告诉她,不要因为圣上有病就胡思乱想吗?如果是两个人,范女史的意思是,看到了也要当做一个人??
她看着赵玄,终于问出了压在她心底许久的疑问。
“你……不是圣上,是不是?”她问道。
站在书架前的赵玄转头看向了薛瓷,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妙:“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呢?”
“若非如此……那便是圣上您……大约是有鬼疰入身或者邪祟入体?”薛瓷斟酌着话语说道,“您……看过太医了吗?”
听着这话,赵玄哈哈大笑了起来,几乎笑得眼泪来,好容易平静下来,他问道:“所以……所以你觉得我像是鬼疰在身的样子吗?”
薛瓷此刻倒是心中笃定了,道:“如若不是这样……那你便不是圣上。”
赵玄静默了一瞬,反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呢?”
薛瓷看着赵玄,后退了一步,才缓缓道:“方才圣上和丽妃娘娘刚走,圣上说要回去处理朝政。”
赵玄露出了个原来如此的神情,道:“既然如此,你认出了我并不是圣上,你有什么想法呢?现在出去告诉所有人吗?”
薛瓷有些警觉地看着他,却道:“就算我此刻出去说,也是没人信的吧?”
赵玄倒是无所谓的样子,道:“当然是没人信了,谁会相信宫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帝呢?”
从猜中真相时候的一团迷茫,到现在终于镇定下来的薛瓷看向了眼前的赵玄,却轻声问道:“所以……你与圣上……是双生子吗?我翻过彤史,上面写着当初太后娘娘只生了一个,就是圣上。”
赵玄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范女史吗?”
薛瓷下意识摇了摇头。
赵玄道:“你之前跟着范女史,难道没有发现每次和范女史一起在外面伺候的都是同一群人吗?不管是端水的也好或者是出出进进的小内侍也罢,只要是我在,那些人永远都是那些人。”
薛瓷回想了之前跟着范女史进进出出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冷汗。
赵玄又道:“圣上当然只有一个,从出生到现在,永远都只有那一个。”
薛瓷艰难咽了下口水,看向赵玄:“那你……是什么?”
赵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当然什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顿了顿,他看着薛瓷,勾了勾唇角,道,“我之前说过,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现在想知道吗?”
薛瓷干笑了两声,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今天已经知道了最大的秘密……”
赵玄神秘地笑了笑,道:“或许这也并不是最大的秘密,毕竟宫里面有这么一群人是心知肚明的,恭喜你,现在也成为了这群人当中的一个。”
“所以就意味着……我今后可能会死?”薛瓷方才还以为自己已经镇定下来,这会儿又觉得心乱如麻了,“所以……所以你能肆无忌惮在宫里面出没是为什么?要让更多人知道吗?”
“知道的人已经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她们永远都蒙在鼓里。”赵玄不以为然地说道,“事实上你得知道,人总会有自己的私心和想法,就算太后想一手遮天,也抵不过圣上当了十几年的乖儿子,如今想叛逆一把的。”
听到了这句话,薛瓷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有许多她还想不明白的事情,仿佛都有了突破口。
“两个人,他们一起出生,其中一个锦衣玉食万千宠爱高高在上,另一个孤苦一身连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他们各自长到了十五岁。”赵玄仿佛在回忆起从前的事情,“然后,他们就相遇了。相遇之后,必然有一人是心中充满了不平和怨怼的,可他又无可奈何,他不得不低头,不得不顺从,他都要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么不人不鬼地过了,谁知……另一人却并非冷血无情呢?”说到这里,他笑了两声,终于从书架前转了身,朝着薛瓷走过来。
“我问过你……你与惠妃之间的关系,你还记得吗?”赵玄声音中含笑,“我总觉得……惠妃对你那样,才应当是他对我的态度,是不是?这样我就有正当的理由去憎恨去厌恶想去报复。可你却并不憎恨,为什么不憎恨呢?若易地而处,我是你,我想我早就恨极了惠妃,凭什么都是卫国公府的女儿,偏生我进宫之后就这样一而再被自家嫡姐踩到泥地里面去呢?”
薛瓷这时有些恍然,之前那些零零散散的对话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当中,当时的疑惑,在此刻都一一得到了解答。
“可偏偏……又不是这样的。”赵玄继续说道,“他对我岂止是好呢?他几乎分享了所有的一切给我,我有什么理由去厌恶他憎恨他?我就好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丑,我想要的那么多,我卑鄙丑陋地伸出了我的手,去贪图那些我不应该要的东西,每得到一些,便高兴一分,但永永远远都不会满足。”
薛瓷不知要说什么,只静静看着眼前的赵玄,嘴唇嚅嗫了一会,没有说出话来。
“真高兴,今天我能对人说这些。”赵玄看向了薛瓷,忽然,他脸上浮现了一丝丝玩味,又道,“其实我和他的爱好相差太多了,他就喜欢丽妃那种,艳丽的张扬的,所以大约今天或许就是今后一段时间内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薛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赵玄的意思,只摩挲着手里那本大汗的艳.情史,觉得脑子都不太够用。
赵玄道:“其实当时并不想你……不想你成为后宫中的一个妃嫔,就算是无名无分地留在昭阳殿,也比现在更好,不是吗?”
薛瓷此刻再顺着赵玄的意思想下去,心中只泛起了几分苦涩。
赵玄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口中说着,他却并没有动的意思,只盯着薛瓷,“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薛瓷抬眼看向了赵玄,忽然问道:“所以……你叫什么呢?”
赵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从前还在宫外的时候,叫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