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是:【墓志铭写:忆旧惜今,盛筵难再;鹤唳华亭,英姿永存,首字连起来是“忆盛鹤英”,怎么样?】
符晓这才晓得,师母名字,叫“盛鹤英”。
第二条是五七那天:【今天鹤英五七。传说中,逝者会在这一天回到家里来,最后看看亲人,然后便去转世投胎潇洒去了,再也看不见了。】
第三条,也是五七当天。
章唯一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上班吗?调香吗?然而,最爱花、最爱香、最爱美的你,已经不在了。】
第86章 “我”(七)
妻子五七过去两个星期之后, 章唯一终于是回佩兰上班了。
符晓努力讨好老师, 甚至可说使尽浑身解数。她希望章唯一能被自己逗笑, 哪怕一次也好。
然而没有。
在符晓三十几年的生涯当中, 至少有一百人对她说过“符晓,你好搞笑哦”, 可是如今, 不管她怎么讲笑话、怎么干蠢事,章唯一的嘴角都不会动一下。知道章唯一不怎么爱逛微博, 符晓还关注了一大堆段子手, 将他们的“金句”当成原创来念, 章唯一也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眼底依然好像一潭死水一般。
有人见章唯一这样,劝他重新买个房子,还说,住在老宅里面往事便会无孔不入,时时刻刻提醒活着的人, 他的家人已经是不在了。章唯一拒绝了。他说,搬家是为了忘记, 可他不想忘记——如果连他也忘记了, 盛鹤英就太可怜了。
还有些人, 飞速地为章唯一介绍年纪相当的女性。他们“安慰”说, 章唯一长得好,工资高,再娶会很容易。章唯一同样摇头了。符晓能感受到, 在许多四五十岁的人眼中,女性便是“照顾人的”——既然妻子去世,那便应当马不停蹄再找一位“照顾自己”,令人叹息。符晓一方面不希望老师成为那种男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老师能够重新快乐,十分矛盾。她切实地看见了,她的老师有多孤独——时常在公司里待到十一二点,早中晚三顿饭都是胡乱对付,如果能再有个家庭……也未必是坏事,虽然章唯一好像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好像觉得活一天是一天,随时死了也无所谓。符晓很心疼他,担心长期这样下去连章唯一的身体都会出现问题,于是常常叫沈懿行弄点包子饺子,自己拿到公司并送给章唯一。她想,沈懿行手巧、手艺好,章唯一或多或少能吃一点。
……
既然开始上班,自然要做项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佩兰公司首席调香师章唯一,竟然……连连折戟沉沙。
公司里有人说,章唯一是“废”了。
佩兰十分容忍,在章唯一始终拿不下竞标时也没有太严厉,而是耐心等待对方状态回升。佩兰几个高层很理解章唯一,知道麾下大将妻子刚刚过世,工作状态不佳,需要时间调整。
可是……佩兰公司高层谁都没有料到,半年过去,章唯一的作品依然一塌糊涂。
这点显然意见,就连符晓都能轻易嗅得出来。
好几个大客户表现出了不满。他们交给佩兰调制、生产的香,迟迟无法达到公司既定标准,延误上市日期,导致领导责怪,当然需要发泄怒火。因为客户不满,佩兰几次在项目进行到一半时被迫更换调香师,而临时扛起大旗的总是符晓。几个月过去后,那几个大客户干脆在一开始就说不要章唯一。
而在竞标会上,章唯一的样品也总差了一点。这点甚至导致佩兰公司声誉受损——若首席调香师就是这个水平,绝对会在业界成为一个笑话并遭众人议论。
幸好符晓给力。她接连拿下了好几个项目,规模都很可观。
符晓觉得,如果自己不能拿出一些成绩,章唯一的地位便会有些危险。自己认真、努力的话,佩兰公司也许看在她的面上……会对她的老师好那么一点点。
她也知道,其实一切都是虚的。
唯一能帮章唯一的,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不振作起来,别人再着急也没用。
针对章唯一的状态问题,符晓也委婉地问过她的老师。
可章唯一却是露出缥缈的笑,说:“符晓,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的东西吗?调香这个工作,需要许多幻想。”
符晓说:“对……”她自己就拥有很多很多幻想,她也一直十分地感谢沈懿行。
章唯一又是道:“但我没幻想了。”
“……”
“这个就是症结所在。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未来。没有妻子陪我一起,我想不出任何美好的情景了。客户说‘享受当下’我想不出;客户说‘美梦成真’,我也想不出。我能够看见的,都是黑云密布,推挤、翻滚,根本见不到天。?”
“……”
“调香师自己都不幸福不快乐,怎么能令别人感到幸福快乐?”
“老师……”
“而当我试图唤起记忆、寻找灵感时,我总想起鹤英……”心脏一抽一抽,四肢百骸当中鲜血淋漓,头痛欲裂,更是没有什么好的创意。
“……”
“算了,”章唯一说,“我曾讲过,自己在调香上天赋非常有限,一辈子大概也就是那个样子,没什么新追求,也不遗憾。无所谓了。”
“……”符晓明白勉强不得,于是从此不再提了。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懿行离开了她,她也同样不会再对未来抱有什么幻想。
那么,又有什么立场来强迫章唯一?
……
该来的事总是会来。
终于,在章唯一的妻子去世十个月后,佩兰公司高层与章唯一进行了一次长谈。
长谈的结果是,章唯一离职。
说是离职,实际上就是被开除了。
佩兰是家私人公司,公司利润为重,要对股东负责,不是一个慈善机构。佩兰不可能在章唯一并没有产出的情况下无限投入。章唯一的基本工资一年也有百十来万,够公司招几个优秀的调香师了。因此,这个结局,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会发生的。
章唯一离职那一天,没有与符晓打招呼,也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只是像平常一样,耗到下班时间,收拾自己桌面,缓缓脱下白大褂并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拿起手机、钱包、钥匙,最后十分留恋地看了看自己的实验室,便离开了。其余东西,他都没动。自己过去调制的香水、收集的资料、全都完完好好地被留在原地,瓶瓶罐罐和资料夹一个不少。章唯一甚至连水杯都没带走,就那么平静地离开了自己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一直到第二天,符晓与同事才惊闻章唯一已经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