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终归还是被我救过来了,我看着面色苍白的病人略微平息一点的气息,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之后,我又陷入了山高水深的惶恐,下一步该怎么办?当麻醉药过后,当癌瘤在体内的噬咬再次激起排山倒海般的痛苦时,我将如何面对?哎,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惶惑不安地将病人推回到了病房,暂时给她安排了个床位,看着她因病魔暂时停止肆虐而安详的睡容,我真地好想她能长眠不醒!
按照科里的惯例,这种急诊抢救过后又找不到家属或者监护人的病例,往往就是采用最基本的治疗维持其基本生命体征,一旦病人有行为能力,就会让其欠费出院。而这个病人,已经被癌瘤侵袭到这样的地步,也不会有几天生命了,那么在这最后的生命里,如果还没有家属或者医院的照料,那她就将在油烹火烤的惨烈痛苦中慢慢死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不奢望她能感觉到温馨和甜蜜,但是最起码也要让她在安详和平静中告别人世吧!否则我真地难以承受那种她在痛苦挣扎中死去的想象。
第二天,科主任就已经对我做出了类似的指示,当然,我只能平静地点头。我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她的家属,当她从病痛的回忆中悠悠醒来,差不多恢复了暂时的平静的时候,我看着她疑惑不安的眼睛,和她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她说话含混不清,我费了好大的心神,才知道了个大概。她是从几百公里之外的偏远农村来这个城市寻找她男人的,她男人已经离家到这个城市打工五年,在这五年中,他从来没有回过老家,总共往家里寄过两次钱,一次七百,一次五百。然后基本上音信全无,她一个人在家里种地喂猪苦苦支撑着孩子上学到高中,一年前她因昏倒在地里被乡亲们抬到医院,才知道自己已是癌症晚期,由于没钱治病,她挺着癌症晚期的薄弱身躯为孩子的学费苦苦挣扎了一年,觉得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没有几天日子了,她便决定来这个城市将男人找到,一方面见男人最后一面,一方面让男人回家接替她照料孩子。于是她就在寻找男人的路途中突然被剧痛击倒在我们这个医院的附近。迷迷糊糊中感觉被人抬到什么地方,然后直到现在醒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第21章 苦难的少年和他的母亲
是啊,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谁能扯得清辨得明呢?听明白了梗概之后,我心里在惶恐之中又增加了无奈。本还指望能够找到她的家属,希望她有一个强大的家属,然后将我挽救。现在梦幻破灭,我能怎么办?狠心将她撵出病房,让她在漫漫寻夫途中突然在某一个凄凉的夜晚痛苦挣扎死去吗?那首先得先将我自己杀死紧紧掩埋在黄土中使我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才能办得到!如果不能这么做,那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把她的家属找来了,希望她的那个青春年少的儿子能够产生奇迹。
我问清了她家的地址和联系方法,经过了好几天的不懈努力,终于听到了她儿子稚嫩的声音。我听着她儿子焦急的呼吸,尽我所能地强调:“孩子你一定要将你家里所有可能的亲戚们带到北京来!”
经过了这个女病人几天凄厉的惨叫以后,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家属。那天张晓告诉我,说8床的家属来了,我几乎是一个鱼跃站起,扑向病房,当我在房间里将眼珠滴溜溜转了三圈之后,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将眼球定在一个黑瘦的少年那枯黄的面容上,我柔声问:“孩子,就你一个人来了吗?”
少年惶恐地点点头,手不安地摆弄着皱皱巴巴的衣角,我面上依旧是如湖水一样的平静,“孩子,你的其他亲属呢?”
“他们凑的钱只够我一个人的路费和生活费,所以他们来不了!”
一阵酸水如潮般的苦涩感立刻包围了我。我最后只能安慰自己,将这个孩子找来,让他们母子能够相处这生命的最后时光,大概也是很有意义的吧!
当然,我甚至还有一种无耻的想法,如果让这对母子出院,虽然这个少年比较瘦弱,但终归这个病人还是有一个人在照顾扶持她,那么我是否就可以做到心安理得,感受不到良心的谴责呢?我不止一次地想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但是每当看到少年脸上那一脸惶恐,女病人面上那一脸愁容,听到女病人痛苦的喘息,我就在心里狠狠煽自己的耳光。
直到科主任对我的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开始表示出怀疑和不满的时候,我那天才硬着头皮打算去对她们下逐客令,然而我刚走到病房门口,便看到那女病人蜷缩在床角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少年对着她母亲无声无息地流着清亮的液体,我的心理防线轰然倒塌。
我平静地走到孩子的旁边,孩子仰头看我,一脸的泪水含满了一脸的茫然,我轻轻拍拍他的头,示意他跟我出来。他不明就里地跟着我来到了病房楼的一层大厅里,那里有一台自动取款机,那里边也含有着我近一年辛苦挣来的积蓄,本来以为终于可以买到一平方米房子了,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取出其中半平方米用来救苦救难,我既然难以指望天上有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也就唯有自己怀有一颗救苦救难的心!好在我第二年的月收入估计就能进展到以3或者4开头了,虽然不能救苦救难一世,我自信还能应付得了一时。
当我将那一撂票子搁到孩子手里的时候,他眼睛都瞪圆了。
我“警告”他说:“孩子,你回到病房的时候,一定不能说这钱是我给你的,一定说是你家里的亲戚寄来的,明白吗?”
孩子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孩子,你现在还理解不了,但是一定要听叔叔的,明白吗?相信叔叔,叔叔不会害你们的!”
孩子总算懂事地点点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你不要奇怪,我不是想做那种做了好事不留令名的高人。你只要知道,在无奈的医疗大环境下整个病房或者整个医院都在遵守的一种规则,你突然轻易就将它扯破了,你不会因为你的高尚而受尊崇,你会因为你的鲁莽而被无形中唾弃。因为想高尚的人绝对不止你一个,只是在自己都还没有房子住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一平方米房子的人,那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几个,你义无返顾地这么做了,难道你是想逼着整个病房里的医生们都将他们辛辛苦苦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平方米顷刻间放倒?
所以我想做个高尚的人,也只能在暗地里做,这就是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无奈!
在我暗地里的操控下,女病人的痛苦自然骤减,当主任医生护士们看到少年交了押金的押金条,虽然很是惊讶,但是仍然能够做到手脚麻利地给女病人送去精心治疗和护理,当消炎止疼镇痛安定的药灌进女病人的身躯后,她的痛苦自然在人类的力量面前开始消解。所以我想,人类有时候的力量还真地是很伟大的!
就这样,女病人经历了后半段的治疗,神色竟然出奇地好转,病情看起来越来越稳定,以至于我都突发奇想,是不是她体内的癌细胞自动消失了呢?
第22章 女病人神秘失踪性质有这么严重吗?
如果不是突然又出现了那个离奇的房地产商人,我想,我此时应该已经能够真正做到心安理得地让那个少年带着他的母亲出院了。
那么,那个少年又去了哪里呢?是不是随同他的母亲一同失踪了呢?当我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整个事件,将整个事情梳理了一遍之后,我的思路终于开始恢复正常。
难道是那个少年在外边将这个房地产商人谋杀,然后拖到这个病床上,代替他母亲躺在床上,然后他携他的母亲潜逃?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为自己荒谬离奇的想法悲叹不已。这个少年没有任何必要这么做,因为他完全知道我不会让他还钱的,而且就算逃债,直接跑了就行了,也没有必要再拉个房地产商人来垫背。难道是他逃债又觉得对不起我,于是找来一个有钱的房地产商人让我治,让我从商人身上挣大钱,这样可以让他们的愧疚得到一些平息?
我不由得咧嘴笑了,狠狠捶了一下大脑,奉劝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过了几天,我去保卫处要到了赵警官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说:
“赵警官,我是李医生,我想请问一下,你们找到那个女病人的下落了吗?”
那边赵警官略一迟疑,不直接回答我,却说:“哦,是李医生啊,这样吧,你有空过来一躺么,我们正需要找你呢!”
派出所离我们医院不太远,主楼是一栋警徽高悬的五层大楼,感觉起来竟然还挺气派庄严的,我惴惴不安地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门口迎接我,我很快被领进了一层楼道中间靠北边一排的一间明亮华丽的会议室里,屋里济济一堂围着会议桌坐满了穿警服的人,其中就有赵警官,靠东头的主座上坐着一个宝相庄严的中年警官,眉头紧锁,好象不是很得意的样子,赵警官看我进来了,就站了起来,对那个中年警官说:“这个就是李医生,失踪女病人的主治医生。”然后又对我说:“这个是我们巴所长,本次离奇失踪案件专案组副组长,组长是我们公安分局的马局长,他今天有事没来。”
闻言,我心里凛然一沉,公安方面竟然为此专门成立了专案组,难道这个女病人失踪事件性质真地这么严重吗?医院经常发生病人为了逃费而神秘失踪的事情,也没见这些警察们这么上心过啊?不都说“警察就是臭流氓,只认奶水不认娘”的么?这个女病人也不可能有什么家属强烈要求他们寻找失踪者,所以不可能有奶水给他们喝的。
巴所长对我点点头,指着他旁边的一把还空着的椅子示意我就座,看来是专门为我留着的,我忐忑不安地坐了上去。然后巴所长开始主持会议,他清了清嗓子说:“在我们辖区发生了这么重大的案件,上头非常重视,方副市长特意下达了重要批示,市公安局的刘局长亲自打电话给我,要我倾尽全力一定要侦破此案,弄清楚潘天高同志的死因,给社会一个交代。所以希望大家都能意识到此案的严重性和紧迫性,振作起来,如果能拿下这个大案,那今年我们的工作任务就算超额完成了,如果迟迟不能突破,那估计大家都得和我一起挨罚受批…”
我此时总算明白,原来这个案件这么复杂这么严重这么兴师动众的根本原因还不在于女病人的离奇失踪,关键在于房地产商人的离奇死亡。我此前脑子里一直装着的是我的女病人以晚期癌症的病躯突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不知道她现在能否抵受那种剧烈的痛楚,所以我下意识地就认为弄清楚女病人的下落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谁知道他们脑子里想的却是一个炙手可热、撼天动地的房地产商人突然古怪死亡,可能面临的强大的房地产家族的兴师问罪将使得他们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看来人的价值观不一样,看待问题的角度却是如此差异迥然。其实他们对强大房地产家族的惧怕和我是如出一辙的,他们惧怕家族们问罪他们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辖区致使潘大商人贵体遭殃,而我惧怕家族们问罪我违反医疗常规致使潘大贵人病体见鬼。哎,我就不明白这些只是依靠吸收老百姓血汗钱而膘肥体壮起来的房地产商人,怎么就能把这个世界搅得人心惶惶、日月无光呢?
我的思绪只是一瞬间,巴所长的话则是长河泄下的,他在说:
“现在更加奇怪的事情是,潘天高同志的死讯已经在社会上搅得腥风血雨,天都要炸了,而潘天高同志的家属却居然还没有现身,潘天高同志生前的亲朋好友、同事下属、商业伙伴竟然无一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已结婚,但从来没见过他夫人,以前社会关注的都是他本人及他的公司,冷不丁他离奇死亡,就蓦然给社会留下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洞背景,他的家属至今仍然没有出面,慢慢地,社会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一致的推测就是,家属们正在蓄势待发,准备借此事件使用他们震山憾岳的财势闹个天翻地覆,所有在此事件中伤害了他们的人都将无一例外遭到残酷打击,当然,这只是社会的揣摩,大家不要担心陷入这段是非,我们只要努力的工作,我想我们付出的辛劳和取得的成就一定会是有目共睹的……”
听着听着,我不寒而栗,浑身就开始起鸡皮疙瘩,根据社会的定义,感情我肯定是这一事件中曾经伤害过房地产家族的人,在那横扫一切的巨大财富的镇压下,我一定是万死不足以辞其咎了!而这些警察们还可以通过努力的工作,最终揪出罪魁祸首,将功补过,以换取房地产家族的原谅,可是我呢?我根本不可能指望再使那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重新站立起来,呜呼!我命休矣!我心爱的白晶晶的美妙胴体啊,我只有在泉下等待着将你意淫成功了!
“现在潘天高同志那一头我们失去了线索,那么我们唯一能抓住的线索就是失踪的女病人这一头了,我想,这两个事件一定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如果能将这个女病人找到,我觉得一切将迎刃而解,可是根据目前的案情发展的趋势来看,情况不是很理想,小赵,你把情况向大家简要汇报一下吧!”
第23章 晚期结肠癌和失血性休克的关系?
赵警官看了我一眼,干咳了一声后,应声说道:
“我和吴警官根据医院提供的线索,去了一趟女病人的家乡,找到了她家的房子,但是没人在家,在她家附近潜伏了几天,也还是没人,于是我们装扮成女病人的远房亲戚,向周围的老乡打听,但都说她去北京找男人去了,她有一个儿子,后来也去北京找她去了,还没有回来,这些情况跟医院介绍的情况是相吻合的,我们还去她儿子的学校问了问,也说孩子因为要去北京照顾生病的母亲所以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我们再追踪摸索了几天,基本可以断定女病人和她的儿子肯定没有回老家,也没有和她们的亲戚乡邻们联系,所以这一条线索也基本中断,现在案子陷入了瓶颈,因此把大家组织在一起,来研究下一步的方案。”
待赵警官说完,巴所长又看了看我,紧接着说:
“现在案子陷入困境,最消极的做法就是坐等潘天高同志的家属主动来联系我们,从而可以从他们那头着手调查,当然,潘天高同志的家属可能现在正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还没有心力来处理事情,而我们作为人民警察,有义务有责任为他们分忧解难,所以我们还是要积极努力地应对,尽可能尽早给潘天高同志的家属一个答案,以抚慰潘天高同志的在天之灵,以安抚家属们受伤的心灵。所以今天我们把李医生请来,有两件事,一是请他从医疗的角度讲讲,主要是讲疾病,医疗的经过赵警官已调查得比较清楚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那个女病人患的疾病和潘天高同志的死因疾病之间是否有些什么关联,看能不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李医生,你先给我们讲讲这个吧!”
我愣了愣,不禁暗暗佩服,这些警察们思维还是够严密的嘛,竟然能想到从两种疾病的关联角度去寻找线索,看来虽然“警察都是臭流氓”,但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臭流氓,只要他们动了心,应该还是可以通过“奶水”认出“娘”的。
我先自己私下里想了想,晚期结肠癌和失血性休克之间能有什么关联吗?我倒希望能找出一些什么迹象,但我绞尽脑汁也是枉然,如果光从医学角度讲,晚期结肠癌和失血性休克还真是很难扯到一块,晚期结肠癌病人因痛苦太过惨烈倒有可能引起疼痛性休克,但绝对不会造成大出血,就算医学不是绝对的,有可能疼痛性休克能够引发大出血,但那也是女病人身上的大出血啊,跟那个潘天高同志身上的大出血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女病人因疼痛大出血后,她儿子想给她补血,在大街上看到个白白胖胖的,血肉丰满的样子,于是杀了来给他母亲补血?
越想越离奇了,我连忙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禁止自己胡思乱想,抬头正视满屋好奇的警徽,摇头叹道:
“那个女病人是结肠癌晚期,而那个房地产,不对,那个潘天高同志从症状体征上来看是大出血病人,从医学角度讲,肯定是没有什么关联的,也就是不存在两个人因为同病相怜而走到一张床上来的基础,而从社会学角度来看,一个是鸠衣稀食的村婆农妇,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富翁款爷,也根本不存在同上一张床的可能。所以,单纯就上我病床而言,我很难想象他们在我的床上能产生什么关联!”
听闻我的话,很多年轻警官都开始掩嘴偷笑,巴所长只是脸上肌肉抽了抽,嘴角瘪了瘪,估计是压住了笑意,然后肃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