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1 / 2)

山河怀璧 杜冒菜 2036 字 20天前

灯芯寸寸燃尽,夜风入笼微惊了火舌,将室里映墙浅影摇晃一番,复暗几许。宫婢手持兽形油盏巧步行来,轻柔揭了六角翘檐的半透山水罩,缓将灯芯拨了几拨。

平怀瑱临窗静立,双眸自栏外一轮清月敛回,侧首低令:“不必添了,下去罢。”话落再将目光移走,如前只凝着悬空之月。

宫婢不言不语地止了欲添灯油之手,重将灯罩拢回,躬身退了出去。

残余晦光继而一摇一晃地盈着几丝亮,平怀瑱稍感疲乏,垂眸望见足下一片阴影。影中人同他久立于此,如已生根在地,覆着冰凉冷硬的依窗一隅,相生寂寥。

这影伴了他多少个年头,得意时、落寞时,万千宠辱,终在这一刻化作无光无色且不可触碰的无尽沉默,教他忽而感到荒诞可笑,觉得这宫里无人不可恨,无人不可怜。

这样久的时日里,他从未想得明白,此间人一个接一个,奈何非要活得如鬼煞,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如何能不与人争斗。

说到底,在这地方谁都不得收手。

平怀瑱以掌扶栏,紧了紧指骨。

时辰静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敛回神思,烦躁间不免失些耐心,未回头便斥道:“下去。”

那足音随之一顿,罢了人却未去,在这话后如旧往前数步,从身侧拽了拽他流云倾泄的连片袖摆。

平怀瑱意外回首,眼前人轻声询道:“何故连人也不愿见了?”

来如清风拂面,平怀瑱不答,将忽然现身宫中之人紧拥入怀,臂间力道如锁缚得人难动分毫,许久才极缓地松了下来。

李清珏任其拥着,在那扑面而来的笼身气息里觉出几许不安与茫然,是长久以来平怀瑱少有外露的狼狈形貌,想来此番之事着实将这贯来骄傲果敢之人给划出了一道剧痛创口。而他比旁人更懂太子,知平怀瑱之所以如此,是因遭人诬陷之余,确曾亲手喂宏宣帝服下那毒,以至真真假假,令太子终有不孝罪过压在心上。

可平怀瑱如此,他却不必如此。

宏宣帝于他有仇无恩,即便遭人谋去性命,李清珏也断不会生出半分同情。眼下所念皆为平怀瑱,否则此事又何需他来劳心。

李清珏凝眸想着,眼底漠然一瞬即逝,轻抚着平怀瑱后背,顺着脊骨一下下予以安慰,觉他稍有平复后道:“有惊无险,太子无需过于消沉。”

平怀瑱闻此一句好算静了下来,偏头在他鬓间浅吻,问道:“此事压得密不透风,宫中尚且少有人知,你如何知晓得这样快?”

李清珏不奇怪他出此一问:“旁的事便罢了,但太子禁足,身处不利之地,你身边自会有人及时告与我知。”

平怀瑱闻言失笑,沉沉叹出一息,倒比方才觉得好受许多,片刻后又道:“父皇将我禁足,实为护我。但我囚在这旭安殿里无所作为,未免太过被动了些。”

“以静制动,但观其变。”李清珏来时路上已有衡量,想平怀瑱此时实在不宜强出头。宏宣帝既有心保他,不妨顺势抽身而出,如此还可保有周旋余力,好过被缚事中难以挣脱。

平怀瑱闻言颔首,不及作答,闻外殿堂间惊出一声响。

晦涩宫灯遭人不慎撞翻在地,原就不明的烁动火光闪了一闪彻底熄灭,暗里有一人慌张闯了进来,不知是谁,令平怀瑱胸中一跳,抬袖挡住李清珏面容。

而这莽莽撞撞的眼前来人实是蒋常,入殿后并不待他质询半字,亦不疑他身旁有人,只过帘扑跪在地,张口急道:“出事了太子!凤仪殿……”

平怀瑱借着月光瞧清蒋常眉目,听话里三字陡生担忧,骤将牙关咬紧。

“雁彤姑娘被皇上罚进了掖庭宫去,娘娘她……”蒋常声起颤抖,喉口哽了哽哀道,“皇上将娘娘打入冷宫,已去掌宫之权……”

平怀瑱周身似浸寒冰,旋即又有如火炙心间,霎时目呲欲裂,怒从心起,连替李清珏挡面之手都紧攥成拳,狠狠地甩袖而下。

李清珏堪堪在他抬步时将人拦住,阻肩劝道:“太子要出这门,也当听蒋常道个仔细。”

平怀瑱瞠目与他相望,良久从他眼里拾回几分理智,松掌合眸,回退半步,反手将窗栏阖拢下来。

殿里光更弱了,蒋常抬首向着窗畔两道模糊身影低低述道:“雁彤认了下毒之罪,皇上念其多年劳苦之功,留其性命,贬为末等宫女罚入掖庭宫……皇后娘娘因管教不力而受迁怒,这才领了罪,怕是人已在去往冷宫的路上了……”

不甘、怨愤、震怒,诸多寒意于话间尽涌入脑,平怀瑱再不听了,抬手在李清珏臂上攥了一攥,好一会儿低哑道出“等我”二字,转身大步向外行去,一路行着,脑中尽是冷宫萧索模样——那处地方久无人息,夏时窒闷,冬来寒凉,皇后如今身骨虚弱,不知如何受得住。

他绝然未曾料到,为予他清白而出面顶罪的,竟是这本该稳如泰山的凤仪殿,更不可料的,是分明知晓皇后无罪的宏宣帝,竟默许了凤仪殿担责之行,将雁彤荒唐定下罪来,要他怎不恨极这代价。

长巷月下驾辇缓行。

辇上人发髻不及细挽,青丝随辇漾如流瀑,承凉月之光尚可清晰瞧得道道夹杂其里的刺目白缕,遮了覆背凤袍上那只衔花彩凤。富贵牡丹栩栩如生地绽于衣带间,覆着日渐消瘦的盈盈一腰,在这端庄不可冒犯的一袭威严里不经意泄出一缕似有若无的颓败。

皇后目不斜视地凝着前方,仿佛还同从前一样能瞧见月星光华、染朱宫墙,唯有眼角隐红让那面上情绪裂出半分破绽。

虽遭惩戒,但皇后分位不失,整一凤仪殿的守宫宫人只留了不足三成,余下所有尽伴辇旁随行,与她同往幽寒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