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雩的胸膛深深起伏,像是在叹气般地沉声回答:“豆豆,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杨烁平静地说:“子谦,谢谢你了。我如今,在中原已是个死人了。死在哪不是个死?我死在这里,总比回去以后找个偏隅苟且偷生来得要好,希望能多少将功补过,让我奶奶他们可以安度晚年。”
顾雪洲说:“豆豆,你别说傻话了。”
杨烁摇了摇头。
沐雩把大氅解开,披在顾雪洲身上,下了马,再对顾师傅说:“顾师傅,又要麻烦你带安之去安全地方。”
顾雪洲抓住马绳,他倒不是不是自己不会骑马。
顾雪洲问:“你也不走?”
沐雩握着他的手,说:“等我伏击了达山,我就回去。你在家等我。”
“杨烁是我过命的兄弟,他曾为我两肋插刀,又帮过我那么多次,我必得报答他的。”
顾雪洲阖了阖目,颔首道:“既然是你做的决定,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拦你,也拦不了你,我优柔寡断、生性懦弱,你胆大包天。你若死了,我还不算太老,来得及再找一个。”
“我不留在这里拖你后腿。”
沐雩闻言,大笑两声:“你休想另找,我肯定会活着回去,我还要缠着你这辈子。”
顾雪洲不再多言,与顾师傅骑马离开。
沐雩对杨烁伸出手,杨烁与他击掌,沐雩猖狂地道:“十年前我们一起打过一个皇帝,这次再一起打另一个皇帝,谁能有我们这么风光?”
似是火星落入枯柴,杨烁的眼眸明亮起来:“哈哈,没错,你说的是。”
达山知道会有埋伏,换作他是沐雩,他也会这样做,多么好的机会,浪费了才可惜。
但他还是去了。
他知道杨烁会在那等他。
不知何时,浓云遮蔽了明月,山路变得更黑,绒绒细雪自天际飘落。达山听到“咝咝”的细声,混在咆哮的风声之中,听不清晰。他信手一劈,将一条蛇劈成两半。
“见鬼,这大冬天,哪来的蛇?”
马群骚乱起来,马儿无处下脚,“咴咴”地惊叫纷纷。
达山策马折返后退,他带了五百骑兵,有些马被蛇咬了,不过几息之间,马儿就四肢麻痹摔在地上,他扫了一眼,折损了几十匹马。
达山退开之后,当机立断,干脆在上风的树林泼了油,放了一把火。火很快烧了起来,将周边照亮,在地上和林间的黑蛇游走退去。在一旁看着这场火越烧越大,想用火和烟将伏兵逼出来。
这次可不是两军对垒,开打前还要各自摆好阵法。
达山低低骂了一声:“真不愧是那小子,能背后捅我一刀,就绝不与我正面相敌。”
火才烧起来,就听到利箭破空之声。自西边高地射来箭雨,又有几十人中招。
达山挑开射来的流箭,昂首道:“王雩,何不出来一叙?藏头露尾岂是英雄手段?王将军死时仍扶枪直立,他虽战死,却是一等一的大英雄,为我所敬佩。你身为王家人,为何行此小人之举?”
沐雩没搭理他的激将,冷哼一声,在暗处搭箭上弓,瞄准达山,将弓弦拉至最大,几乎要崩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达山,屏住呼吸。
在一瞬间,达山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朝他的方向望过去,沐雩松开弓弦,羽箭如流星追月般疾射而去。
却没射中达山,而是击中了他身下的骏马,刺穿了这匹黑马的眼睛,黑马痛呼一声,应声倒下。
达山踢了马背一脚,一跃而起,将另一个将士的马给抢了,随手将一柄□□朝着方才那一箭射来的方向猛然投掷过去。
此一番交锋不过电闪火光之间,沐雩好险地侧身,枪尖自他脸畔擦过,这一枪掷了个空,将他身后的一棵树给硬生生刺穿了,他回过神来,□□扎在树上,枪身仍在震荡。
沐雩咂舌一声,又吹了两声哨笛。
达山还未及整队,从两坡上冲下一群骑兵,人数虽没有他们多,但出其不意,一下子把队伍给冲散了。
沐雩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往无前地提枪朝达山冲去,他手中的□□和达山的弯刀撞在一起,铮然作响,火星迸溅,火光映在两人的眸中。
兔起鹘落之间,两人已在马背上过了几招,毕竟枪长刀短,部下丢了一把□□给达山,他接过□□,耍了个枪花,周身无人敢近身,只有沐雩往里冲。
跟沐雩一起往里面冲的还有另一个人,正是杨烁,他手持双剑,直刺喉咙心脏腹部等致命处,毫不留情。
达山哼笑一声,不见他慌忙,他的动作不算灵巧,大开大合之间却找不到任何破绽,偏偏速度还很快,沐雩正面受了一击,只觉得有如泰山压下,拿着□□的双手虎口震痛,差点把手中的武器给丢了出去。达山以此借力,一脚踢在他的胸口,沐雩被踢飞出去,在半空中旋身,还没站稳,小兵已涌向他。
这才打了个照面就被人打下来了,沐雩觉得怪丢人的,但见杨烁仍在和达山周旋。
达山游刃有余地说:“沐雩,你也是个中好手,中原朝廷规矩繁多,连你与心爱人在一起都要骂你,你舅舅鞠躬尽瘁,还要被他们诋毁说卫国不力,不如抛下他们,来我帐下,为我出力,你觉得如何?”
沐雩砍了两个近身的小兵,吐出一口血沫,反诘道:“小爷只喜欢自己选,不喜欢被人逼着选。你杀了我舅舅,还有脸和我提,那我劳烦你把命留在这里,你觉得如何?”
杨烁劈过去一剑:“你是当我不在吗?”
既然已没有商榷的余地,沐雩轻功好,蹂身而上,寻着达山的破绽。即使他和杨烁二人联手,都不能称得上是与达山旗鼓相当,至多不落下风。
他们本来就人少,达山带的又是亲卫精兵,过了一刻,待缓过神,他这边的人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杨烁眼角瞥见又有帮派兄弟被杀,心下惨痛,对沐雩喊一声:“沐哥,敌众我寡,我们撤吧。”
达山气笑了:“豆豆,这次是你自己回来的,你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跑掉吗?”
杨烁说完,咬牙对达山用尽全力一击,等兄弟们先撤。
虽说是没打过达山,但沐雩也没有继续纠缠,他不担心达山会狠心对杨烁下杀手,大概还是打着活捉的想法,不然方才第一面就把他们杀了。
沐雩并不指望把达山诛杀在此地,这次他们临时设计,依然拿不下达山,反而被扭转局势,再硬撑下去也无济于事,来日方长,不如回去以后再重新计划,另寻机会。
沐雩不再恋战,转身而逃,才被乱杀一通折兵损将的狄人哪能轻饶了他眼睁睁放他离开,立即追了上来,沐雩回头喊杨烁:“杨烁,走了!!!”
杨烁便跟着他一起跑了,他稍慢两步,落在后面殿后。
达山道:“不许放箭!”
山火越烧越高,映着白雪和鲜血,杨烁的头发上落着雪,脸上沾着灰,他回头看了达山一眼,心情复杂地说:“大师兄。”
与那林中被烧毁了家园四下流窜的小动物有着一样的眼神,可怜又惊惶。
杨烁只看了他一眼,再转回向前方,喊道:“沐哥,他不会杀我,我断尾,我们按计划在老地方碰头。”
沐雩遥遥听见从身后火光之中传来的声音,懵了一下,老地方,什么老地方。
达山终于追上了杨烁,他一伸手就把人从马背上拎了过来。杨烁挣扎起来,两人在马背上扭打,一同坠下了马。
达山紧紧钳制着他说:“跟我回去。”
摔下马之后,杨烁没有再反抗,他笑了一下,对达山说:“好,大师兄,我们回去。”
杨烁这样乖反而叫他不习惯,达山愣了愣,便听杨烁又补了一句:“我们一起去见师父吧。”
沐雩这时已经跑远,自然没有听见他们俩之间说的话,他只远远瞧见杨烁与达山一起坠马,还没来得及赶回去,就听见山上一声雷劈般的巨响,紧接着脚下的大地也跟着摇晃起来,山石炸开,朝着那对师兄弟所在的地方砸下去,也将追兵唯一一条路给堵住了。
烟尘久久不散,山火仍在蔓延,沐雩很快回过神,他的眼眶慢慢红了,眼泪还未流出眼眶,就被萧瑟的冷风给吹干了,他叹了口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撤!”
此地一别,来生再见。
***
京城。
西北终于传来了第一次捷报,原本被皇上派去赈灾剿匪的王雩不知怎的跑到了北边,不但带回了左贤王的头颅,居然还伤了达山,达山断了一臂,正在养伤。可谓是重创狄军,不得不让人振奋。
沐雩提了左贤王的头回去,只是想抵消一下自己擅离职守的过错,倒没想要皇帝封赏什么。
如今舅舅死了,杨烁也死了,他还有个小外甥要养,沐雩没心思打仗,他虽不怕,但看看他可怜的安之,吓都要被吓死了。
沐雩这次回京,可以说相当风光。
皇上召他进宫,亲自将十万大军的虎符放在他面前,请他挂帅出征,抵御外敌。
沐雩没有接,摇了摇头:“我担不起如此重任。就算达山断了一条胳膊也没那么好对付。皇上还是另请高明吧。”
裴珩道:“你若愿意挂帅,镇守边疆,朕不要你立即收复失地,只要别让达山更进一步,朕可以给你和顾雪洲赐婚。”
沐雩挑了下眉,依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但显然态度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
裴珩细细说:“这几年天灾连连,国库损耗巨大,无力征战。我打算暂与达山签订五年的休战协议,让国民有机会修生养息,待以后再找机会收复西北。”
又说:“朕还会为周家正名,顾雪洲想开医署,朕也可以亲自听他讲讲。”
沐雩半信半疑地问:“你别是在诓我吧?”
裴珩道:“那朕先做了,你再考虑要不要答应挂帅吧。”
沐雩回去和顾雪洲商量:“你说他说的是真是假?真的会给我们赐婚吗?”
顾雪洲头疼:“国家大事,岂能与我们这等儿女私情的小事挂钩?你太荒唐了。”
沐雩自私自利地说:“在我眼里,天下人死光了都没关系,你与我活着就好。我管他们是死是活。”
顾雪洲道:“幸得外人不知道你的想法,如果知道大英雄竟然是这幅德行,还不得大失所望?”
沐雩哼哼两声:“他若愿意答应我的条件,我倒不妨干几年活。”
顾雪洲说:“如今只有你一人与狄人打了胜仗,你挂帅是众望所归,你若不肯,百姓必定要人心惶惶,你不上不行,答应吧。你主动接令,还显得大义一些。”
沐雩怪纳闷地说:“我只是想去救你而已,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两日后。
赐婚的圣旨送至将军府,沐雩接了圣旨,隔日进宫领了虎符。
挂帅出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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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写了一个月,感觉写到可以完结了。再拖下去战线更长,就到这里开放式结局吧,好歹算是个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