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还不错,我能念书,也有新衣服穿,逢年过节也能去走亲戚。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上了牌桌子。然后就全完了,欠了高利贷,我爸还不起,就把我妈抵了出去。”阿云面无表情,她只是在叙述一段往事,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一万多的欠账就那么平了。过了半年,我妈回来了。”
“我都认不出那是我妈,她烫了头,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裙子只能遮住内裤和胸部那一点。她回来那个晚上,我爸狠狠打了她一顿。”
阿云转过头问颜许:“你说,是他把自己老婆抵出去的,他不去打那些债主,却要打自己老婆?”
颜许没说话,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意思,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伤疤会永远留下。
“不过他尝到了甜头,从那以后,他自己做皮条客,找人来家里。”阿云的目光涣散,“就在我旁边的房间,隔音效果也不好,我整晚都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的掉,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每晚失眠,去学校睡觉,成绩也不好。”
“我爸的赌赢越来越大,我妈挣的钱已经不够他挥霍了。我十四岁生日的那天,他用八百块钱,把我给卖给了一个老头。”阿云脱下自己的高跟鞋,她的脚后跟已经被这双鞋子磨得不成样子了。
“当时我是这条街年纪最小的妓女,价钱也不贵,天天被关在家里我也分不清白天和晚上,分不清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是谁。”
“我妈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跳楼自杀了,自杀前她报了警,我爸才进了监狱。”
“你说,她为什么要那么晚才报警?我被关在那个家里三年,无论怎么嘶吼求救都从没有结果。像头母猪一样。”阿云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一切感情都在长久的时间中烟消云散。
颜许知道阿云并没有问自己,她只是在找一个宣泄的渠道,并且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是会被颜许记录下来的。
颜许和自己的关系并不是朋友,只是一段用钱维持的交易而已。
阿云又点燃了一支烟,她叼在嘴里,动作娴熟老练:“后来他被关了进去,但是我爷爷奶奶嫌我脏,亲戚也说我是个天生的表子,没人愿意收留我。那时候我自暴自弃,又干起了这个行当。当时年纪小,心里想的是:你们嫌我脏,我就脏给你们看,到时候去碍你们的眼。”
“我错了。”阿云叹了口气,“现在回头也晚了。”
“那些并不关心我的人,根本不会在意我脏不脏,也不在意我过的好不好。”
“去年我会老家,看到了我爷爷奶奶,他们还活着,抱着新出生的小孙子。看见我的时候还问我:姑娘,你是哪家的啊?”
阿云捂住自己的眼睛:“可不可笑,我记了他们半辈子,他们却早就忘了我是谁。”
颜许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任何安慰说出来都是寡淡无味的。
“我得了病。”阿云说,“性病,治不好的那种,全身都不舒服。”
“那你……”颜许剩下的话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人?”阿云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明明我知道自己有病还要接客,就是在害人?可那些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看着颜许不说话,阿云等了很久,忍了很久,最好还是说:“放心,那些没害过我的人,我都给他们准备了套。那些在我小时候来光顾过的人,我只给他们准备了一个残破的身体。”
颜许轻声叹气,他头一次主动坐到了阿云的身边,这个木屋到处都是灰尘,但是颜许并不显脏,他摸了摸阿云的头,就像在摸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一样,他轻声说:“都过去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阿云在这一瞬间泣不成声。
她边哭边笑:“你看到这个木屋没有,这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遇见了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说他会带我走,让我过好日子,干自己喜欢的工作,不会被人嫌弃,也不会被人看不起。”
颜许并没有问那个人去哪儿了,因为如果那个人记得他的承诺,阿云现在也不会还在这儿了。
“他说他有事情要处理。”阿云的眼泪布满了一张脸,哭花了她的妆,“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了,一张照片都没有留给我,我现在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阿云一边哭一边说,她说自己也曾经想逃离这里,但却因为软弱和恐惧放弃。
明明有自我救赎的机会,却放任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这短暂人生的前一半的不幸是父母给的。
后一半的不幸却是自己自我放弃,自甘堕落而来的。
如果之前还可以怪在父母的头上,如今的生活却是她自己选择的。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阿云闭上眼睛,躺在这张肮脏的床上睡了过去。
颜许当然不可能也陪着一起睡觉,只能坐在一边的木凳子上翻看着这几天的照片,照片里头的阿云显现出一种颓废的美感,她穿着廉价的丝袜,上头还有破洞,靠在污渍斑驳的墙壁上。灯光也很好,昏暗中带着暧昧的暖橙色。
这一张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非常大,美丽的胴体,肮脏的坏境,绝望的气质。
这大概是颜许这段时间拍的最好的一张。
以前拍动物植物的时候,颜许拍的都是最美最有希望的画面,现在换了一个题材,竟然感觉突破了自己。
就在颜许发呆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影子遮住了颜许眼前的光线。
颜许顺着影子看上去,这人背着光,似乎是从阳光中走来。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浅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光看穿着像是个大学生,浑身上下似乎都带着阳光的气息。
这人长得也很好看,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皮肤白里通红,头发是棕色的,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十分柔顺,还微微的打折卷。
他的嘴角还挂着微笑,颜许还没回过神来,这人先打了招呼:“我叫振河,元振河。”
这名字还真大气,和这人的外表气质倒是完全不搭,颜许神游天外,不过很快回答道:“我叫颜许,你是……”
“我来找她。”元振河的食指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阿云,他的口气很轻松,“很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或许是因为他们两说话的声音有点像,本来睡着正香的阿云睁开了眼睛,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阳光下的那个男人,一个她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振河?”阿云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她的声音还在颤抖,颜许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到狂喜和狂悲这两种背道而驰的极端感情。
阿云赤着脚站了起来,脚就踩在全是泥土的地面上。
“你怎么……”阿云愣在原地,“一点也没变。”
往昔的故人还是老样子,年轻又英俊,而自己却老了,依旧过着这样不如意的生活,干着没人看得起的行当。她觉得对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似乎在质问自己怎么把自己活成了这副样子。
阿云没有脸见他,她无助的捂住自己脸。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阿云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她和元振河面对面的坐在地上,这个穿着白短袖的年轻人并不嫌地上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