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说?我偏要说!”张晋元大力一甩,直让她的身体剧烈一震,又高声道,“好,霍裔凡,你是大罗神仙转世,周知万事,可有一件事,你绝对想不到!”嘴角弯起一丝诡异的弧度,“霍裔凡,就算你心甘情愿被人耍弄,可是有一件事,你若也能心甘情愿地认了,我姓张的第一个服你,从此甘拜下风,对你唯命是从!你知不知道,当初娶了素弦不到两个月,她便有了身孕,可那天晚上你们是假的,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就奇怪了,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呢?”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只是片刻,突然就阴森地笑开了:“现在,我要你听好了,那个孩子便是——”
谜底马上便要揭晓,就在这一刹,却是突然一声枪响,“砰!”只见张晋元胸口暗红洇开,脸上却是来不及反应的惊异表情,只圆睁着双目,便直挺挺向后倒下!而素弦正站在他的身后,不过两三米远的地方,颤抖的双手紧握一支乌黑的手枪,那枪口还冒着丝丝烟气!霍裔凡眼疾手快,就在两侧的跟班傻眼的一瞬,几下便踢飞了他们手中的枪,单手反扭住一人胳膊,一脚狠狠踢在他膝盖窝上,将其牢牢制住,弯身便抓起一把手枪,指着余下三人,厉声吼道:“滚!想活命都给我滚!”
几人迟疑着,互相对望几眼,见老大已死,他霍大少爷既肯放人,已是万幸,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之后转身便跑。霍裔凡松了手,照那人臀部狠命一踹,那人跌出门去,也双手并作双脚,爬起来便跑了。
他来不及多想,跑过去解开家庸身上的绳索,回头却见她仍在原地,手枪丢在脚边,就那样愣愣站着,如是被抽去了魂魄,似乎手指一碰就要倒下。他急忙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们重新开始,还有我们的家庸……”
她茫然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仍挂着泪珠,而他如往常一样,眼眸里是柔和的融融暖意,手臂温柔地环在她的腰间,竭力抚平她紧张混乱的情绪。
她犹豫又忐忑,还是开口问道:“我们……还可以么?”
“素弦,我爱你,所以信你,亦如我相信你爱我那般。现在,你明白了么?”
他的胸怀宽容似海,将她的慌乱和不安渐渐淹没。然而这世间,最无法掌控的便是命运,偏偏又是造化弄人,明明是一段人间良缘,只白驹过隙的须臾,便把那离合聚散,通通经历了一遍。奈何最是珍贵的聚首,终究还是错付了!一时之间,她百感交结,苍白的侧脸,向他宽阔的胸膛,轻轻贴去。
就在这时,却又是一声巨大的枪响,几乎在同一瞬,他猛然抱起她,迅捷地旋过身来,大吼一声:“小心——”
然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他抱着她的手逐渐松开,身子慢慢向后仰去!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的,从前他总爱搞怪,她偏不上他的当,索性就不去拉他,然而他的脖颈渐渐后倾,在她的面前,眼睁睁的,如一棵大树,轰然倒下!
“裔凡!”
“爸爸!”
第二章 暮霭深沉,揭往事无言空堕泪(下)
这一桩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她将一本茶色的羊皮日记本隐秘地锁在箱底。她并非怕自己记不得那段往事,相反,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所经历的,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印象不可谓不刻骨铭心。那是她曾经被迫隐匿的一段生活,可是她必须纪念,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轻松惬意的时光。
她的姐姐名叫裴素心,人如其名,是个美丽纯洁、性格恬淡的女孩子。她们姊妹家境窘迫,父亲早年病逝,由寡母一手拉扯大。母亲是个自强、坚韧的妇人,守寡七年,靠着耕种家里的几亩薄田,加上给人家缝纫、浆洗,做些零活,硬是把两个女孩拉扯大。姐妹俩继承了母亲的心灵手巧,又聪慧懂事,母女三人的日子倒也不算太过艰难。素弦好动,喜欢唱歌;素心文静,偏爱画画。素心十七岁那年,被省城的美术学院破格录取,裴氏母女三人从此搬到了省城,靠做零工维持生计。
她在日记中写道:“姐姐从小最大的心愿就是学画,她能梦想成真,我们都替她高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支持她完成学业。我娘在省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帮厨,闲时也接些零活儿。我娘她办事仔细,滴水不漏,东家很赏识她。后来她就当上了厨房的主管,我们的日子渐渐变得好过。”
“可是好景不长,姐姐刚在画院读了一年,有一天,我娘神色匆匆地回到房里,便慌慌张张收拾细软,还叫我去学校喊姐姐回来,说是要搬回乡下去。我自然一头雾水,可是看着娘少见的恐慌神情,我来不及多问,只能照做。”
“我们几乎是逃命般的赶到了码头,当天就离开了省城。姐姐央求着娘,要去向她的老师说明情况,我娘一怒之下就要跳进江里,说什么都是不肯。姐姐哭着,娘也抽噎着,那时我十一岁,更是慌了神。”
“后来我们娘仨几经颠簸,舟马车船乘了个遍,在玉梁山的山坳里搭了间茅草房,总算是安了家。姐姐被迫离开学校,几乎每天都是愁眉深锁,以泪洗面。后来为了排遣烦闷,便独自拿了画板颜料,到山里去写生,常常废寝忘食直到天黑。”
“就是在那个时候,姐姐邂逅了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
素弦听了姐姐的讲述,想象过这样一幅画面:少女正是如花般绽放的年纪,如这翠绿的山中生机盎然的盛夏一般。一抹浅浅的鹅黄,和着柔媚的暖风,如仙子般在大自然间翩翩降落。溪水滉漾,花影浮动,人面桃花,相映成色。
她坐在苍翠的大石板一角,小巧的花边儿绣鞋脱在一边,白皙的小腿搭在墨绿的岩石上,露出纤巧的足踝。她审视了一番手中的画板,秀目轻抬,向不远处的山涧望去。冰绡白练般的瀑布从山石上倾泻而下,大朵水花如碎玉般溅起。溪水潺潺不息地向山下淌去,像是在低声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她灵巧地拿起画笔,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专心地作起画来。她画得那样专注,仿佛时间就静止在了那一瞬,她整个人也被融进了那卷素宣之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灵动的瀑布跃然于纸上,她满意极了,舒心地伸了个懒腰,却是脚下不小心一滑,正踩上滑腻的青苔,差点便要摔倒滚落下去。
这时,一只大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惊魂未定,回过头去,是一张陌生男子英俊的脸孔。他目光深邃而富有感情,正温和注视着她,不觉让人心底一颤,却又腾起一股酥麻的暖意,那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她从来没有离男子这么近过,秀丽的脸庞不觉便腾上一抹红霞。她想要挣开他,脚下却又是慌乱地一滑,手一松,画板突然掉进了潺潺溪水里。
“我的画!”她惊呼。
那男子赶忙将她扶稳,一只手引了她跨过石板,整个动作并不逾礼。男子顾不上卷起裤腿,一手扶着老槐树杈,便下水将那画板拾起。
“真可惜,画得这样好。”男子端详着她的画作,微微叹了口气。
“不妨事,反正也是随意作的。”她小声说着,从他手里接过画板,转身匆匆往山下去。
那男子有意搭话,紧跟了几步,又随口道:“今天真是幸运,竟能遇上小姐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我本人也喜欢画画,今日可算是遇到知己了!看样子小姐学过画,可否请教小姐师从何人哪?”
裴素心并不习惯与陌生男子说话,何况他跟得这样紧,她心里如揣了小兔般砰砰乱撞,也不敢答话,抱着画板又紧走了几步。
那男子看出她有所顾忌,忙道:“小姐,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在下霍裔凡,是从临江城来的。说实话,方才偶然间看到小姐作画,那番场景在在下看来,本身就是一幅画呢。我本不是来写生的,看到这番平常难得一遇的美景,却也忍不住动了笔。”
裴素心瞪了他一眼,面色涨得越发红了:“你怎么这样无礼!未经人家允许,就画在画里……”
霍裔凡赶忙赔着不是:“在下实在是有感而发,情不自禁,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我这便拿给你看,你不满意,尽管拿去毁了便是。”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做工精巧的檀香纸扇来,展开扇面,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同样的画风下是同样的碧泉倾落,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婉约动人的黄裙少女,给那幽静的自然之景添了些许鲜活姿彩。那扇子不大,他画得竟那样精巧,匠心独运,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惊喜。
她怔了一下,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有着同样志趣的青年男女,心与心的碰撞交融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们时常并肩而坐,一同写生,一起谈论人生和理想,爱情的种子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萌芽。然而,一个是名门霍氏的少东家,一个却是辍学在家的小村姑娘,悬殊的身份差距如同一堵厚厚的墙,沉重地横隔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
她写道:“第一次见到裔凡的时候,我十一岁。那年夏天雨总是下得特别大,有一次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姐姐画画的时候被困在山里,两天两夜才回到家来,是裔凡护送她回来的。那时他年轻英俊,在自己稚嫩的眼中,从来没见过像他那般有着高贵气质的男子。他待人也温雅和善,衣服湿透了又溅上泥点,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却掩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的从容和大气。他很幽默,也很懂礼数,在没有宣布他真实身份的时候,我娘已然把他认作裴家的女婿了。村里人口不多,却都知道他和姐姐孤男寡女,在大雨滂沱的山里就那么待了两天两夜,旁人的悠悠之口是我们孤儿寡母难以招架的。”
“裔凡的到来,让姐姐生活的信心重新燃起。她找回了曾经的开朗,比以前更加爱说爱笑,渐渐也忘却了不能完成学业的伤痛。那时裔凡常常来找她,她和裔凡一起去山里画画,比谁画的最传神最有深蕴,画累了便躺在绿荫地上休息。有时她也会带我去,他们画画,我便到林子里采蘑菇。后来姐姐睡着了,裔凡示意我不要吵醒她,自己去山谷边采了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来,偷偷藏在背后,然后静静等她醒来,给她一个温馨的惊喜。”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想,那一定是姐姐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
然而最开心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快,不经意间便悄悄流逝,如穿过指缝的流沙,抓不住,却也无可奈何。裴素心知道霍裔凡的身份,始于贴身仆人霍方上门找他的那一刻。裴素心却并没有过多惊讶,心细如她,从一开始见到他,便知他的来历一定不凡。她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不能爱他,因为那绝不会有结果的,可是爱情这事,又怎么能任随自己心意来控制呢?
“裔凡临走之前,向姐姐郑重承诺,一定会回来娶她。他留下的信物,便是那颗血琥珀的吊坠。那是他去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我娘那时还被蒙在鼓里,裔凡很久没有上门,她也只是随口问问。也许是老天爷的作弄吧,姐姐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只得告诉了娘,娘因此大发雷霆。那时距裔凡离开我们已将近三月,期间他只托人递了一封书信来给姐姐。”
“姐姐很平静地告诉了娘霍裔凡的真实身份。加上村里人开始议论指点,我娘性子又倔强,我们在小山坳里住不下去了,只得继续搬家。”
“后来我们辗转在乌塘村落了脚。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虽然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传来,对于霍裔凡,她却从未说过一句怨恨的话。我也曾问她,姐,你就不恨他么?他是个伪君子,真小人,敢做不敢当……我用了我那个年纪所能想到的任何词汇,在姐姐面前痛斥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