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弦淡然一笑,恭敬回道:“夫人说的那些个本事,素弦倒是不会的,我当夫人说笑就是了。当初二少爷一片痴心,我虽动了心,可也碍着其他,便没有答应。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二少爷待我情真意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一个平凡小女子,求不来别的,但是二少爷他这份情,我必须要报答。方才夫人也说了,既然您不嫌弃素弦,何不答应了,一家人都能快活呢?”
此时霍太太心里又何尝不憋屈,自己是长辈,气势却不占上风,无奈又冷笑了一声,道:“张小姐果然果真和一般的闺中淑女不同。我这样说你,你非但不恼怒,反倒面不改色,看来你啊,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她不喜欢素弦,但是这几句不阴不阳的夸赞,倒是真心的。
顿了片刻,又道:“我还要谢天谢地谢祖宗,好在张小姐不是什么山野村妇,我儿也并非不孝情种,这门亲事,我就勉为其难应下了。张小姐,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她带着切齿恨意,说出“山野村妇”这四个字,素弦很清楚她指的是谁,这四个字在素弦心里,是对她已死去亲人的莫大侮辱。她的手心攥得紧紧,指甲几乎要刺透掌心的肉,然而还是舒展了面容,莞尔笑了一下:“夫人的好心,素弦会一辈子感谢您的。”说到“感谢”二字,她显得尤为郑重。
第十七章 今夜不成眠,是梦久应醒矣(一)
夜幕缓缓垂坠,浓稠的墨色悄然间渲染了无边天际,秋日的天气总是燥闷,不久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珠就飘落下来。她倚着窗户,想象着风卷着黄叶扑簌落下,秋意渐浓,怕是明晨又要满院萧索了。阳台上的晚香石竹快要谢了,昨天夜里走得急,就忘了关照青苹要记得浇水。
在这个冰冷严肃的地方她无时无刻都觉得孤单,她是那样盼着他可以赶快醒来。是的,她即将成为这个旧式家族的一员,然而她自己心虚,他们也冷淡,霍家人在的时候她不敢在他身边过多停留,总是找个借口便出去了,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啊,盼啊,不断地为他祈祷。咏荷手臂的夹板拆了,一只手拉着家庸走过来,全然把她当作陌生路人。姑侄俩从她面前过去,家庸偷偷地回过头,小嘴一努同情的小眼神瞅向她,她对他用力点了点头,咏荷便严厉地瞪了一眼家庸,拉着他快步走了。还有霍老爷,他面相慈祥和蔼,可她面对他笑不出来。他看她守在这里一整天了,叫她先去休息,可是她婉言谢绝了。张晋元也来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了件厚夹衣过来。
夜间的雨越下越大,在这楼里站着本来不冷,但听久了那哗哗水声,就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她已然发着呆盯着窗外的漆黑好长时间,身子也有些倦了,就转过身来,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余光里好像有个人在身侧不远处朝向她站着,她眼皮懒得抬起,也没有在意。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依旧是夜幕沉沉,她觉得暖融融的,就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身上盖着的衣服便顺势滑落下去。她捡起来看,是一件很眼熟的黑色长外套。细一回想,才想起昨晚霍裔凡身上穿的就是这件。她揉了揉被压麻的小腿,便起了身,慢慢移着步子到病房去。
屋里只亮着一盏小台灯,借着柔和的灯光,她望见霍裔凡在椅子上睡着,便悄悄走过去,看了一眼霍裔风。他依然闭着双目,似乎呼吸急促,她有些担心,手背向他的额头探去,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却也不像是发烧的迹象。她迟疑的空当,似乎看到他嘴唇动了一下,她以为他就要醒过来了,赶忙凑到他面前。却见他的唇又翕张了几下,似是梦呓般含混地说了几个字,她侧耳细听,原来他说着“住手”、“放下”之类的话。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使命。
她心生感动,爱怜地向他苍白的脸颊抚去,口中柔声唤着:“裔风,裔风……”
霍裔凡这时醒了,看见她与他挨得那样近,她面带忧伤,目光却满含着期盼和希望,也不忍打搅她。很多时候,他习惯这样看着她出神,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良久,他走了过来,小声道:“放心吧,医生看过了,他已然渡过了危险期,随时都会醒过来的。”
她把他的被角细细掖好,便起了身:“大少爷,现在几时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快五点了,张小姐也早些休息去吧。医院这边有了动静,我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她满面愁容,担心地看了霍裔风一眼,摇头道:“熬了这么久,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他见她执拗,又道:“你脸色很不好,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好不容易裔风醒过来,你又病倒了,那可怎么办?”
她很不习惯他这么关心自己,便道:“我心里有数,大少爷不必操心。我还是去外面等着。”
“既然如此,张小姐便在这里守着,我出去吧。”霍裔凡道。
她微一颔首:“谢谢大少爷。”又把手边叠好的外套取过来递给他,“大少爷,你的衣服。”
他从她手里接过那件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端秀的面容上辗转徘徊,而她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便转身去了。她背着身子坐在床前,头低下去,他知道那一对情人脸庞彼此挨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一个,便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晨光熹微的时候,霍裔风醒了过来,他的意识丢失太久,一睁眼恍如隔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觉得浑身提不上一丝力气,咬牙支撑了一下,胸口便有剧痛袭来。他大喘了口气,忽然就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伏在床头,白色的丝帕在发间松松地挽着,柔亮的青丝从她的肩膀垂下,一直垂落到他的床沿。她睡得很沉,看样子累极了,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满足的幸福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的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凉凉滑滑的,散发着幽幽的花草清香。他怕她这样受凉,想起身给她盖上一角被子,一用力就不由地咳嗽起来。
素弦听到声响便醒过来,而他怕她被自己吵醒,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们这样对视了一瞬,她身心疲累,话没出口眸光已然颤动,泪水瞬时间夺眶而出。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这样默然相视,很多话儿就自然地淌到对方的心里去。
接下来的几日天气晴好,虽然不经意间,飘零秋叶时常拂过窗际,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开心的笑容每天都浮现在他的脸上。美好的生活就要降临,他吃得多,睡得好,伤口也就愈合得快。
她坐在床头认真地削着梨子,他半倚在床榻笑眯眯地看着,她微微低着眉眼,侧脸秀逸而静美。也许这就是淡烟流水却弥足珍贵的年华,叫旁人看了去,是他慵懒得过了头,却只有他心里知道,细碎流年里,他只留恋她让人迷醉的淡淡发香,和她眼眸里明媚流转的融融笑意,这一生有她相伴身畔,足矣。
她削下一块梨子,用牙签插着送到他嘴边:“还没看够,快吃吧。”
他一口便咬下来,憨然一笑:“没看够,当然没看够。”
她羞怯怯地低下头,又削了一块梨子给他:“以后有你看的时候。”
他又是一口吞下,倒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说我怎么就这样好命,有这样一位贤惠妻子照顾着,还给我削水果吃。”
她瞥了一眼他受伤的胸口:“还好命呢,差点便没命了。”
他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受伤前诸事不顺,现下不是都心想事成咯?”
他心里灌了蜜似的,开心地跟她讲着话,忽然看到大哥正站在门口,便笑着招呼道:“大哥,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啊。”
霍裔凡眼里闪过一丝迟疑,还是跨进来,把手里的陶瓷保温桶放在桌上:“妈叫人炖的人参汤,补血的,趁热喝了吧。”他打开盖子,素弦已经取了小碗过来,拿木勺子盛上。
霍裔风笑道:“这一天尽是补汤啊,补药啊,我不过受点小伤,又不是坐月子。再这么补下去,我都快要流鼻血了。”
素弦把勺子在口边吹了一下,送到他嘴边道:“喝吧,不太烫。”霍裔风闻了一下,道:“我喝一点,剩下的你喝。你看你,光顾着照顾我,都瘦了一大圈了。”
她摇摇头道:“我不爱喝。”
霍裔风佯装着赌气,偏过头道:“你不喝我也不喝。”
她只得摆出一副哄小孩子的样子:“听话,你要是不喝,我可走了。”
霍裔凡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妈给素弦准备饭了,你就别担心了。”病房里气氛温馨,而他再一次觉得尴尬,便道了别回去了。
这日晚上将近熄灯时,病房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是霍裔风的下属。他似乎有话要说,看见素弦却欲言又止,素弦不敢妨碍他们,便出去等着。
早先霍裔风昏迷的时候,张晋元来探,曾经告诉她留意警局里的人,看看有什么异常动向。她问他出了什么事这么紧张,可他没有多余解释什么。
她穿的平底鞋,步子很轻,走出几步又返身回来,侧耳贴着门缝去听,然而很快便有人大步过来,将门从里面锁住,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她知道一定出了很要紧的事,心里敲起小鼓,那人迟迟不出来,她心里就越发忐忑。她思忖了一下,走到诊室去,一个值班的年轻大夫正坐在那里:“张小姐有什么事么?”
她踌躇了一下,道:“四零三一贵宾病房的霍副总长,瓶子里的药是不是该换了?”
他看了下记录表道:“哦,还有半个小时。”
素弦道:“我一会有些事要离开,不方便看着,还请您早些过去。”
那医生点了点头,冲里屋唤道:“高护士。”
那护士应声出来,备好药品,她跟着她一道走向病房,突然道:“护士小姐,我先去下洗手间,麻烦你费心了。”
她走到洗手间探头向病房方向望去,护士催促着敲了一会儿门,那男子匆匆走出来,拐下楼梯径自去了。她跟出来暗暗向楼下张望,大门口候着的警员她见过,是那晚开车的司机阿辉,他们一道开车走了。
她估摸着护士换完药了,才神色匆忙地进去,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那位先生这便走了?裔风,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的病服脱掉了一半,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肌肉,平时被她撞见他这个样子,他都要不怀好意地取笑她的。然而他面色沉着,全然没有了方才轻松愉悦的样子,只淡淡道:“是警局的事,我还在休养,也插不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