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拉拽纠缠着,桃丹丢下花灯,知道她主子这些年脾气愈发古怪,只敢在一旁小心劝着,却又如何劝得住?那廊下光线极暗,正是月光的阴影下面,素弦突然脚下一歪,鞋跟好像陷在砖头缝里了,慌忙向后撤,凤盏又怒极叫道:“你说是不说?”
却是一股坠力,素弦绊到了什么东西,便朝廊子一边翻倒过去,凤盏吓得赶忙松手,却听一声闷响,桃丹忙捡了花灯照过来,那河里早就结了厚实的冰,素弦的膝盖重重磕在冰面上。凤盏一惊,赶忙叫桃丹去扶她,桃丹生怕自个儿也要滑倒,半天也没使上力。
正着急的时候,只听后面有人匆匆跑来:“是大少奶奶么?”
凤盏听出是霍管家的声音,应道:“哎,在这呢。”
霍方见张小姐摔倒在冰上,急忙跳下去把她扶起来,素弦摔得不重,在他的搀扶下走上来。
霍方道:“夫人叫小的来看看,大少奶奶和张小姐回去了没有。孙少爷方才看烟花时有点咳嗽,夫人关照说叫煮些姜汤。”又问:“张小姐可还能走动?小的这就叫人来。”
素弦摆手道:“不必了,这样晚了惊动其他人不好,劳烦霍管家扶我一段吧。”
他们走得极慢,夜晚又极冷,凤盏在一旁早就不耐烦了,便推说去看家庸,先行离去。凤盏回到东院大少爷的住处,看那大书房里还点着灯,便过去推门,门一开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白酒味道,她向来是闻不惯的,掩着鼻子进去,见丈夫一个人在桌前坐着,似是又喝了不少酒,眼神也空落落的。她满腹的憋屈也无处诉,将手包重重一摔,一屁股坐在红木椅子上,哭道:“你只知道喝酒!今儿个张素弦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到时候你儿子都要成人家的了,你也不管!”
霍裔凡面色酡红,说是醉着却也还清醒,问站在门边的桃丹:“出什么事了?”
桃丹犹豫着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和张小姐方才不知道为什么,吵得很凶,张小姐……张小姐摔到小池塘的冰面上了……”
凤盏斥道:“叫你多嘴!滚出去!”
霍裔凡严肃起来,道:“素弦是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又问桃丹:“她现在怎么样了?”得知她被撇在半路,便拿了外套,匆匆出去了,凤盏气急,在后面大声叫嚷。
过了不多会儿,霍裔凡便将素弦接来,凤盏心里便更是不悦,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到二楼自己的卧房去了。霍裔凡面露歉意,道:“凤盏是个直肠子,张小姐不要跟她计较才好。”
素弦笑了笑:“不会。”她闻见了他的酒气,又道:“大哥怎么喝得这样多,该喝点醒酒汤才好。”
他尴尬一笑:“哦,不要紧。我带你去楼上客房吧。”
离开书房的时候她随意瞟了一眼,圆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瓷拓古印的小酒壶,壶盖翻在一旁,她顿时变得紧张,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引了她上楼去,她步履不稳,忍疼坚持着,他也很想帮她一把,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怎样都是迟疑了。便是这样默默地走着,他生怕她跌倒,紧张地盯着她,觉得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楼梯,这一时却是出奇得短。
客房便在楼梯口不远的地方,他引着她进去,道:“素弦,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道:“大哥费心了。”想了想又道:“其实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家庸太可爱了,我又向来很喜爱小孩子……你放心,以后我会注意的。”
“不必说了。”他道,“我都明白。小孩子最是掩饰不得的,谁是真心对他好,他自己能感觉得到。”
他从柜子的抽屉里取了碘酒、纱布出来,关照道:“小心一点,有什么事便叫我。我先去看看家庸。”
她在他走后仍站在原地。此番她是带着目的来的,费了半天劲,让青苹在霍裔凡的酒壶里偷下了洋人的致幻剂,然后精心制作了小木屋的蛋糕,惹出他旧日的情殇来,再故弄玄虚地和凤盏吵架,使出苦肉计摔在冰面上……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有所行动,好让她的计划顺利实施。现在看来,计划成功了一半,却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却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走到窗前,拨开绸缦帘子,外面刮起了呼啸寒风,吹得老树杈子沙沙直响,这屋子里是暖融融的,却让人心不由得瑟瑟发颤。
将近二更天的时候,溶溶的月色黯淡下去,这一夜格外漫长,低垂的天幕让人惧怕,像是要永远也化不开了。她又步到窗边去,用手指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如是揭开一个深藏玄机的谜团,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下起了雪,积雪覆在地面薄薄一一层,她一眼就望见他高大的身影在疾风中伫立着,如一棵挂着霜凌的、死去的树,他的影子被黯淡光线拉得细长,在这深深的院落里,印着一抹孤寂,让人不忍卒读的孤寂。
她脚步匆匆下了楼去,连外套也没有披,只一件黛青的缎绣旗袍,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庭院里竟是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没有,冷寂的夜里只有鞋跟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她觉得像是有人跟着自己似的,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凛冽的寒风吹过来,竟是眼睛都难睁开了,这一刻她忐忑到了极点,也不敢再挪动步子,只是那样深望着他。
他突然就回过头来,一眼便看到她,目光霎时便凝滞,在这暗夜里显得愈发诡异,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冷风卷起她的长发肆意飘散,突然他几步便跨上楼梯,一把将她裹在怀中,似是要为她遮挡一切风雪,她紧张到了极致,几乎镇定不下来了。他却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抱着她,他的左手抓着她的臂,她这才发觉那只手竟是发烧般的滚烫!
她猛然回忆起,那副致幻剂的说明书上写有药效发生的时间,他晚宴结束后回来喝酒,那么现下便是药效发作之时!她心一横,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道:“大哥,你……”
“这样晚了,你怎么来了?”黯淡月光的照映下,那张俊朗的面庞却是和往常一样的平静,深邃的目光看着她,有那么几分醉意和迷离,却也似是蕴含了万般深意,让人一时没办法捉摸透的。
她本就心虚,手足无措,觉得浑身都在出汗,静默了片刻,还是搀起他的胳膊:“我扶你回屋去。”
他也不答话,任由她搀扶着走下楼梯,他步伐倒是很稳健的,一步步向他的卧室接近,她的心就愈发七上八下,如果他没有喝醉,意识仍旧清醒着,那么她的这些举动,在他眼里又是什么?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扶了他坐在椅上,便松了手,紧张地忘了作别,就往外走,那步伐又是极其缓慢的,她无比希望他可以能留住她,踩到她的陷阱,然后掉进她的圈套里去。
一步、两步、三步,她揣起惴惴不安的心,脸上是纠结得可怕的表情,两只手交互攥着,腕骨几乎要拗断了,走得越远,希望就坠得越快,就在即将开门的一刹,他清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她站住了,开门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心脏跳得几乎要脱离胸腔了,嘴唇颤抖着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只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这一刻屋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过了这混乱的片刻,她重新拾起自己深藏已久的目的,这个目的即刻便能使她瞬间清醒。
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便转过身,房门在她身后悄然上锁,她身姿娆然,款款向他走来,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眼瞳里射出淡漠清泠的光,如是望着一个陌路之人。
他一下便满面苍然,如是魂魄都被她抽走了似的,呆愣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这么恨我……应该的,你本该如此。”自嘲般的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报复,来吧,向我复仇!痛痛快快地报复我吧,索取你应得的一切!”他激动起来,面色愈发地涨红,“这样我才会好受,这样我才会解脱!”
她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她来了。”那声音清冷若冰,在这寒夜里如一道符咒,空灵中幽幽降落,直直慑人心肺!
她盯着他的眼睛,走近他,走到他的怀抱里去,冷光中那张美丽的脸庞一寸寸向他靠近,如是一颗鲜美诱人却暗藏毒心的果子,温润迷人的花草香气在他的身畔萦绕,他知道危险时刻就要迸发,可他甘愿沦陷,只要有她,足矣……她纤长的手指在他的胸膛缓缓游移,她的身体轻轻地靠伏在他的身上,那感觉竟是那般奇特,然后他猛地将她簇紧,克制已久的激情瞬间迸发,疯狂地、掠夺般地吻住她,是抛却一切、但求一世的浓情之吻!
……
白色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角,旗袍的领口开着,一头青丝散乱,而他歪歪斜斜躺在一旁,已然昏睡过去。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滑触在他棱角分明的英挺轮廓上,她知道,他现在是她的傀儡,于是嘴角泛起一抹冷冷的笑:霍裔凡,你再也不用良心不安了。这便是你口口声声求来的,对你最可怕的报复!明天清晨,当新的黎明到来的时候,便是命运对你下判决的时候!你心心念念所盼望的死亡,恰恰是再轻松不过的惩罚,而你不配,不配!
她现在充满了成功的快感,胸口抑制不住地剧烈起伏,她深沉的眸光盯着他,紧紧地锁住他,然后取出早已备下的匕首,猛地拔下刀鞘,狠狠咬住下唇,然后在自己白皙无暇的手臂上,划下充满恨意的锐利一刃!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绣着龙凤呈祥的洁白床单上!
她早就感觉不到那一种痛,那种感觉在她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她呆坐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看到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釉瓷花瓶碎片,便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盛有茶晶色迷药的小玻璃瓶丢到窗外。
暮冬的天色亮得有点晚,鸡叫得也迟。这日朝霞薄淡,少了晴日的灿然,平静的院落,却被女子的惊声尖叫瞬间划破:“小姐,小姐!来人啊,救命哪!……”
凤盏一向起得晚,只穿了睡袍便跑出来,寻声冲到楼下的卧房去,眼前这般情景,却将她瞬间惊呆!
青苹摇着昏迷不醒的素弦,哭喊着:“小姐,醒醒……”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额头上还有一个硕大的鼓包,而霍裔凡揉着发懵的脑袋,看到这一幕也愣得不知所以!凤盏顿时就气血上涌,差一点就背过气去,缓了口气,便一头扎上前,死死揪住丈夫的领口,哭骂道:“你……你干的好事!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边哭边胡乱撕打着他,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他几乎傻掉了,就那么愣愣坐着,头部裂开似的疼痛,越想越痛,看着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素弦,他万万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竟然就是真的!
“大哥……”
他猛地一抬头,二弟的警服大衣上还落着雪花,此时此刻就出现在他的门口!
霍裔风亦是恍惚着,如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圆睁着双目,一个箭步冲上前来,霎时便目瞪口呆!倒在大哥床上,领口开着、衣衫凌乱的女子,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的素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