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有奇怪的地方,那夜他与她近身相搏,分明感受到的是一具男子骨架,比之现在要颀长许多,难道她是雌雄同体?还是练了什么诡异功夫,骨架能忽伸忽缩?
脑中乱糟糟一片,骆秋迟抬眼看着场中,那袭白衣胜雪,衣袂飞扬,微微侧过了身,对着金陵台上的一众师生,缓缓解开了脸上的面纱。
“是,我是殷雪崖,累众位院傅与学子受此无妄之灾,深愧难安,待我解决故人往事后,再自请辞去院首之职,向众位告罪。”
她声音清冽空灵,如谷中飞雪,不少人第一次得见她真容,确是玉骨冰肌,风姿无双,台中央的姬文景更是心念一动,这张脸他过目难忘,同他画的那幅丹青一模一样,她的确就是关雎院的那个怪人,再不会有错!
一院师生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怎么会真的……”
凌女傅在人群中急了,厉声下令:“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许看,不许听!”
但如斯关头,谁还会听她的命令,连几位素来稳重的老太傅都惊得瞪大眼,牢牢锁住场中那身白衣。
殷雪崖遥望一眼凌女傅,凉凉道:“师妹,我既出来承认了,就不必再费心为我遮掩了。”
凌女傅红了眼眶,摇头颤抖站起,嘶声道:“可是师姐,你没有错,都是这妖女惑你,都是她把你拉进了地狱!”
殷雪崖叹了声,目光有些空茫:“甘为情囚,死生不弃,这答案是我当年一笔一划,亲手刻进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中的,没有人强迫我。”
她转过了身,对着辛如月凄然一笑:“辛儿,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辛如月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咬牙笑道:“好,好得很,若没有对你的恨意支撑,我恐怕早已投身琅岐岛冰冷的海水中了!”
“恨意?”殷雪崖垂下眼睫,笑了笑,声音轻缈:“你是该恨我,这许多年来,是我负你,你今日前来讨还,我无话可说。”
她微微抬首,目光瞥向身侧,“但这金陵台上的一干人等,都是无辜的,还望你放过他们。”
她的语气并不强烈,轻缓而幽幽,却叫辛如月听了,笑到又一行泪水滑落,她摇着头:“殷雪崖啊殷雪崖,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高高在上,永远摆出一副讨人厌的虚伪模样,可为什么,我见了你,偏偏还是……喜欢得不行呢?”
她笑声才落,凌女傅已挥袖一指,怒斥道:“无耻妖女,休要轻薄师姐!”
辛如月眼角射出一抹精光:“闭嘴,你这个妒妇,这么多年没见,醋劲还是这么大,我看就是你在从中作梗,才让她当年没有如约而赴,没有来琅岐岛找我!”
凌女傅被当众这样一辱,又羞又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声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无耻,百般勾引,亵渎师姐!”
“亵渎?”辛如月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两袖一拂,激起流水飞溅,长笑道:“是妖亵渎了神?还是神蛊惑了妖?就算我染指了她,可她为何在接受我一片痴心后,又要始乱终弃,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道吗!”
“若不是,若不是……”她遽然看向殷雪崖,身子颤抖,笑得泪光闪烁,如痴如醉:“若不是那一天,大理的千寻塔外,我多看了你一眼,也不会……”
往事如烟,婆娑之缘,一眼生,一眼灭,江海前尘,心上神明,从来由不得自己。
十二年前,辛如月年少顽劣,从琅岐岛上溜了出来,女扮男装,化名辛烈,游历山水,闯荡江湖。
那时在大理的千寻塔上,她为争一时意气,与当地的一帮地痞起了冲突,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论起真刀实枪来,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奈何她江湖经验太少,一不留神就着了他们的道,就在那迷烟扑面,她一阵头昏目眩,以为便要栽在这里时——
殷雪崖出现了。
她像春日一阵清冽的和风,出手搭救,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那帮地痞,将她带出了千寻塔,还蹲在湖边,为她洗去了脸上的迷烟。
她动作那样轻柔,指尖微凉,她那时就在心里想,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洗净了双眼,她迫不及待地一睁开,一束阳光照入眸中,映出她白衣胜雪的身影,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那时水面波光粼粼,她发梢还滴着水珠,却瞪大着双眼,傻呆呆地望着她,舍不开挪开一丝一毫。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殷雪崖扮的是男装,同辛如月一样,也是来大理游历,辛如月几乎对她一见倾心。
本就是少女多情的年纪,又遇到这般谪仙一样的男子,还解自己于危难之中,试问如何能不动心?
辛如月开始悄悄跟在殷雪崖身后,从大理跟回了盛都,看着她进了竹岫书院的门。
她跃上墙头,见到有人对她迎了上去,毕恭毕敬道:“先生可算回来了,大理风光如何,这趟游历可还尽兴?”
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这所书院的先生?是个满腹才学,教书育人,了不起的先生,难怪气度非凡,风姿动人,不似外头那些粗鲁的臭男人。
她心中更添几分爱慕,一个主意登然冒出,她要进书院,她要做“他”的弟子!
琅岐岛的人生来就带了些海上的野性,想到什么就会立马去做,说一不二,在了解了一番书院收人的规矩后,辛如月以浔阳一带的贵族身份,持名帖顺利进了书院。
她天资聪敏,很快在男学甲班脱颖而出,得到了几位太傅的喜爱,但她再也没有见过那身白衣,直到半年后,全院的流觞曲水大会上,她才再次见到自己朝思暮想,日日惦于心头的意中人——
一袭白衣,长发如瀑,坐在潺潺流水边,一颦一笑,绝美动人,却是个女子!
原来“他”不是书院的少傅,她是个女傅,是个女人,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在最初的震愕之后,辛如月隔着流水,深深望着殷雪崖,还是倾倒在了她的风华之下,不可自拔,即便她是个女子,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邪念了。
她果断“退学”,化名辛瑶,再度进了竹岫书院,这一回,却入了女学那边,如愿进了殷雪崖执教的女学甲班,成为了她的学生。
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弟子,开始收敛一身魔性,在她面前扮起了乖巧,灵秀又可人,终是讨到了她的欢心。
她把自己活成了她最喜欢的样子,开始一天天去向她请教学问,腻在她身边,渐渐的,得尽了她的全心信任。
与此同时,她的……邪念也越来越重。
这是种说不出的魔障,她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可她醒不过来了,她情愿为了她沉沦下去。
终于,在那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她迎来了自己的生辰,却谁也没告诉,只悄悄跑去找了殷雪崖。
那晚月光很好,她现在还记得院里斑驳的树影,殷雪崖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氤氲的热气中,她望着她,轻轻道:“我舍不得吃,我怕吃完……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