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重其实也非常好养,对吃的用的都没什么讲究,甚至席地而眠也不会有意见,对赵肃的要求无条件服从,对赵吉的各种聒噪废话采取无视态度,当然,赵肃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三人从河南一路南下,到了江西境内,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连着几天,道路被阻,难以前行,赵肃只好就地安顿下来,在客栈里停歇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客栈里满满全是归心似箭的客商和游子,大家聚在一起取暖,顺便打探消息,只不过行商们坐在左边,几名年轻书生却坐在右边,自成一桌,颇有点泾渭分明,生怕沾染上铜臭的意思。
很不巧,赵肃他们正好坐在中间。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不一会儿便说起北边鞑靼人的事情,说他们嗜杀成性,连婴孩都不放过,又说他们前些时候才被打跑,估计有好一阵子不敢来了。
赵肃发现贺子重并没有听得很认真,脸上带了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他把自己面前那盘牛肉吃完了,又把目光移到赵肃面前那一盘,表达着无言的诉求。
“你去和掌柜要点酒吧,天气冷,正好暖暖身子。”赵肃把自己那盘牛肉也推到他面前,一边道。
贺子重点头,起身走了。
赵吉凑过来,在赵肃耳边嘀嘀咕咕:“少爷,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蠢笨,这一路上我没少和他说话,可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还答非所问的。”
“你当谁都和你这么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赵肃撕下一块馒头送入嘴,悠悠道:“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有时候,知道越多,牵绊就越多。贺子重既不蠢,也不笨,他只是心中没什么烦恼,也没有其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正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这样反倒可以心无旁骛地练武,懂吗?”
赵吉摇头。
“那就回去多翻翻书,可别和别人说你是我书童,少爷丢不起这个脸!”赵肃没好气。
他一抬头,对上贺子重黝黑的眸子。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久得让赵肃以为他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了,然后才听到他慢吞吞道:“苏东坡是谁啊?”
贺子重的音量不小,赵肃还没接话,旁边便传来几声哂笑。
循声望去,却是几个书生那一桌,他们都听见了贺子重的话,脸上露出讥笑轻视的神色。
“粗鄙,粗鄙,竟连东坡居士都不知!”
还有一人直接说赵肃:“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人,怎的带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仆人出来,只会把主人的名声都败坏了!”
“说不定主人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墨水,又怎么能怪到仆人身上?”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将赵肃三人都奚落了个遍。
还没等赵吉拍案而起,那桌声音陡然停住。
刚才笑得最凶的书生煞白了一张脸,身体抖成了筛子,夹包子的手停在半空,筷子还在他手里,包子已经没了。
而在不远处的柱子上,那个包子连同一只筷子被钉在里面,筷子直插入一半。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轰然叫好之声。
赵吉与那几桌商人一起为贺子重喝彩,尤其是赵吉,激动得快把手掌拍红了。
贺子重一脸漠然,低头看着手里剩余的一只筷子,默默发呆,仿佛要看出朵花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出手,谁都不会认为这人的身手竟如此了得,如果刚才钉的不是包子而是对方的手,只怕现在就要上演血案了。
赵吉这才笑嘻嘻道:“我家少爷身份又岂是尔等能仰望,他……”
“赵吉!”
赵吉这才发现赵肃在瞪他,吐吐舌头,连忙闭嘴。
赵肃咳了一声:“家人无状,诸位勿怪,只不过,他虽然鲁莽了些,起码还分得清好歹,也一向忠心耿耿,赵某觉得这就已经足够,否则若是空有满腹诗书,却固守成见,口出恶言,这书读了也无甚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养孩子,诸位说是吧?”
那些商人哄笑出声。
几个书生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有贺子重这种武力值强大的人在身边,他就没有必要再亮明身份,否则让赵吉把自己的官衔报出来,那些人若是不信,他还得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那样就显得太傻了,这些人原本就理亏,又慑于贺子重,不敢再说什么,陆续起身,低着头匆匆走人了。
刚才被他们瞧不起的那些商人都大感痛快,纷纷过来与赵肃搭话,赵肃不会摆什么架子,自然和他们相谈甚欢。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停,赵肃他们启程的时候,离过年也只有五六天了。
大年三十。
赵氏家族迁来福建数百年,对慎终追远、祭祀先祖看得特别重,一般来说,每年开年夜饭之前的那天下午,赵氏无论嫡系旁支,每家都要派出一个男丁到宗祠参加祭祖大典,今年也不例外。
未时之后,赵氏族人已经陆续到齐,赵希峰这一房里来的是赵谨。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成长,赵谨的身量确实也拔高不少,只不过眉宇之间的矜傲之色更重,他在几个月前的乡试中中榜,虽然名次并不靠前,可也算是举人了,从此可以被人称呼一声举人老爷了,年后的会试也有机会参加了,这让他的心情很好,这些日子以来,脸上都挂着笑容。
因为这层身份的缘故,族里顿时对他高看了一眼,许多人见了他还得行礼,赵谨矜持地笑着,一边与别人说话,却带着隐隐高人一等的姿态。
未时过了三刻钟,眼看人都差不多到了,可族长似乎还没有开始的打算,众人都有些奇怪,赵谨忍不住问:“宗伯,人还没齐?”
族长赵慎海唔了一声,眼睛不住地往外瞟,那模样像在等什么人。
一旁的赵慎羽道:“赵大人也快到了,我们等等他。”
“赵大人,什么赵大人?”赵谨狐疑。
族里唯一为官的长辈,是他们这一房的伯父赵希夷,但前年他便已经致仕回到故里了,如今早就被请来,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与几个小辈说话。
没等赵慎羽说话,族长便拈须笑道:“少雍如今官居五品,又是王爷世子的老师,论情论理,称呼一声大人也不为过。”
赵谨脸色陡变。“没名分的偏房生的庶子,怎能进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