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九月初的天气,即便翎州偏南,也已经是凉意深重。
杜苏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她侧耳倾听,能听到外厢里自己的侍女睡得正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顿时便有一股深澈的凉意扑面而来,于是整个人立时就前所未有的精神起来。
当然,凉意仍有,但她却已经不会觉得太冷了。
呼吸着窗外涌入的沁凉却也清新的空气,她不由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呼吸了几次,随后才睁开眼睛,眼中面上,尽是遮不住的笑意与满足。
此时回想起昨天夜里方嬷嬷带着自己出城时的所见所闻,她仍是颇觉新奇与留恋——过去的这些天,就在那些深重的夜色里,自己被嬷嬷扯着手,轻巧地在过去的自己看来几难攀越的高墙与屋脊之间飞跃,甚至就连翎州城那高达两三丈的城墙,婆婆都能带着自己一跃而过。
而到了城外,方嬷嬷便将那提纵之术,悉数传授,又有技击之术、逾墙之术等等,种种新奇玄妙的法门,自己也都是从头学起,只觉有目不暇接之感。
仅仅数日而已,这种种桩桩的感受,之于过去锁在深闺的自己而言,简直是无一不新奇,无一不炫目。使自己不得不感觉,仅数日经历之丰富,便已超过过去十几年自己之所见所闻。
“我也是修行者了?”
时至今日,她心里仍有些不确定的感觉,每日醒来,都下意识地忍不住想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问一句——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竟然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名狐仙的弟子,并且开始迅速地拥有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各种能为,这事情至今思来,仍让他觉得惊奇之至。
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她发了一小会儿呆,随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低低地自己回应自己,道:“我也是修行者了!”
然后她关上窗户,回到床榻上,盘膝坐下,开始每日清晨的例行功课。
嬷嬷说过,修行,修的是道,狐修狐道,人修人道,所谓“道”,漫行天地之间,无处不在,无所不在,采而纳之,锤炼己身,便是合道。所谓“道”,上则天心,中则人心,下则鬼狐精怪魑魅魍魉鸡鸭猪狗等一切心。所谓“道”,亦是规矩,是准则,是法门。
这说法颇为玄妙,杜苏自觉一时间不能尽解,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的是,她的心上人在被自己的师叔教导的时候,曾被明确地告知,就连所谓“道”,都是“小道”,在她自己当下而言,只能是一边尽力地尝试着去理解,一边按照嬷嬷传授的法门,每日认认真真地做功课。
反正她一个深闺小姐,现在又被幽禁在一座小院里,就算不修炼,也实在是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去做。
只是有一个,嬷嬷曾叮嘱她说:我为狐,你却是人,我的道理,你不可尽学,亦不可穷追,你既是人,又正身在这红尘之中,便当先做人,后习道。
于是,她自从追随方嬷嬷成为修行者以来,便总是夜晚勤习,白日里却一如往常那般,只是读书、绣花,与自己的侍女闲谈玩耍而已。
因为自从成为了修行者,她每晚只需要睡两个时辰左右,便已经可以一日间不觉困乏,因此,虽是两处用力,却也丝毫都不会有精力不敷使用的担忧。
连日以来,她自觉自己进境神速,连嬷嬷都夸她极有天份,是以她得趣之下,益发用功不辍。
此时晨间修炼,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她虽在修炼中,却仍是不忘时刻关注外间的动静,等侍女小红在外间醒来的时候,她也准时地“醒”了过来。
于是微微一笑,掀起被子躺好,做沉睡状。
外间里小红开门、断水、烧水、洗脸,等等各种动作,都悉数入耳,再过得一阵,她便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推开了,小红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叫道:“小姐,小姐……该起床了,天都亮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苏才故作刚刚熟睡醒来。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每天都会出现的事情了。
只是到了今天,伺候杜苏洗脸的时候,小红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最近也是邪门得紧,以前就算再贪睡,夜里总也要起一回,偏生最近这些天,每夜都是好睡,竟能一觉睡到天亮,连个梦都不做!”
杜苏闻言,遮在毛巾下的脸,不由得嘴角抽动,偷偷且无声地笑了笑。
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为了怕她夜里醒来察觉异常,方嬷嬷每晚过来,在带自己出门之前,都会施以法术,助她沉眠,她自然睡得香甜。
自己为此还特意问过方嬷嬷,据她说,这等法术,对人体是无碍的,反倒是因为睡得香甜,反而有益。
仔细想想,最近一段时间,这丫头倒的确是每日里都是一副精神满满的样子。
如此这般,固是一乐。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这样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连最体己最贴身的身边人都瞒过了,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也是另外一番乐趣。
主仆两个此时都醒来,一番梳洗打扮,小红便自院中唤了个婆子,一同出门去,到厨房上取了自家小姐今日早上的饭菜来,主仆两个就都吃了饭,饭罢洗了手,再着院子里负责盯人的婆子取了碗筷提盒送回去,主仆两人变着法儿打发无聊时间的时间,就又到了。
就是饭后,刚打发了两个婆子拿走东西,小红就小声地对杜苏道:“小姐,刚才去拿饭菜,听见那厨房里的婆子们正在议论,据说府里最近有大喜事,说是再过几日,许是要开宴席庆贺呢!婢子寻思,这兴许便是个机会,家里上上下下都高兴的工夫,您说几句讨好的软话,说不定老爷一高兴,就放咱们自由些?”
“喜事?”
杜苏闻言,没有在意自己侍女后面的话,反倒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随后又恍然有所悟的模样——消息是方嬷嬷带来的,据她说,家里这边,应该是已经正式决定投靠那从瞻州新近搬来的吕氏一家了,而那吕氏,也已经决定接纳这边。
具体而言,也就是说自己的三哥杜营,就要成为吕氏的门徒——其实也就是要成为一名修行者了。
换在以前,杜苏并不明白成为修行者是什么意思,甚至都不知道有修行者这回事,她只是知道,自己家中的父兄等人,想要让自己嫁去那个瞻州吕氏的目的,就是要从那家人手中换取一些利益。
但现在,她自然已经明白什么是修行者,甚至还已经明白,当一个人成为修行者之后,会得到什么——以及背后的家族,能得到什么。
现在想来,小红说的家中将有大喜事,指的大约就应该是这个了。
当初听方嬷嬷说起这件事,她当时便有些诧异,因为自己“逃婚”的缘故,她本以为父亲既然决定不再逼迫,这件事便就此终止了,却没想到,父兄们不知道想了什么别的办法,竟还是投靠那吕氏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