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街都堵了,我走过来的。”徐航正又饥又渴又热,咬了一口后,忽然觉得西瓜凉幽幽的,特别好吃,开始还斯文了一分钟,后面就忍不住大口乱啃起来,西瓜汁沾在脸上。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徐律师慢着点吃,西瓜还有呢。”
“你是不是没吃过午饭啊?”杜玫怀疑,拧了把毛巾给徐航,“走吧,我陪你去对面饺子店,你先垫垫肚子,吃完再带个西瓜回来。”
杜玫拉着徐航出门,徐航一路走一路问:“怎么回事?怎么气氛这么凝重?”
杜玫苦笑了一下:“我弟昨天到了,这下开始打明牌了,现在大伯,三叔和四叔还跟我弟在包厢里吵呢,我跟奶奶姑姑们先回医院等结果......我估计也吵不出啥结果来。”
两人进了饺子店坐下,杜玫为徐航要了一荤一素两个冷盘和半斤饺子,又给他倒了杯热饺子汤。
“你也再吃点。”徐航说。
杜玫微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从昨天起,家里就彻底吵翻了。这边家里要杜琨马上掏25万出来给爸爸动手术,而且再准备25万备用,因为爸爸这些年挣的钱都给了他了,现在爸爸病了,要用钱,我弟必须把钱吐出来。于是我弟就给家里人派帐,这些年爸爸每年都贴他,早些年是一年几万,最近这几年是十几万到二十几万,咋一听,数目是不小,但是他自己收入太低,上海生活开销又大,他现在手里一共就五万元存款。”
“我弟职高读了一年就退学了,16岁开始混社会,这些年,他每月底薪2000,销售提成加上,一个月也不到5000元。”
“他老婆,农村出来的,可能初中都没毕业,当过小保姆,在内衣厂做过三班倒,后来在菜场帮人家看摊卖蔬菜,反正干过的活没一个月能挣上一千块的,又很辛苦,所以两人认识后,弟弟就没叫她再干活了,现在又刚生了孩子,更没法出去工作——就算出去工作也不顶用......”
“老妈今年45,还没办正式退休手续,这些年一直算是病退,一个月只有几百块——就算我妈正式退休了,也就能拿到一千多一月的退休金,这点钱根本不够我妈花。老妈又爱败家又爱上当受骗——那种石粉做的假翡翠镯子,别人骗她说是好东西,一万块钱买一个算是捡了大便宜,她就一个又一个的买个没完,足可以戴一手臂。购物还是小事,我妈上当不长记性,几乎每年都要捅件事出来,前年跟别人做传销,被骗了5万元,去年去跟人家打麻将,别人给她下套,输了八万,今年又要跟人家去合伙卖什么保健品,被我弟以刚生了孩子为名,死命摁下了,我妈因此呆在家里天天整我弟媳妇.......我妈的性格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我弟确实也不好过。”
“我弟说他自己一直收入低微,这些年又是结婚,又是生孩子,老妈又是败家,又是跟他老婆闹,他为了安抚老婆,又得哄老婆,又得孝敬他丈母娘,根本就是入不敷出,过日子完全就靠啃老爸。但是老爸又不能啃一辈子,人生太漫长,他今年才25岁,老爸已经56了。所以今年他咬牙把存款统统拿了出来,承包了那个店面,就是希望自己从此振的钱,够养家糊口。现在店面的费用都已经缴完了,货是厂商配给的,就是他想倒腾也倒腾不出来。总之,他手里就这五万元,把他逼死了也就这五万,大家看着办吧。”
杜玫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两眼看着徐航,说:“然后家里人就要我弟——把房子卖了,给爸爸付医药费。”
徐航“咯”的一声把整个饺子都吞了下去,差点没噎死,杜玫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饺子汤。徐航瞪着大眼珠子,“咕咚咕咚”连喝几口,死命把饺子咽下去:“你弟怎么说?”
杜玫叹了口气:“我弟还能怎么说,反正吵起来了呗。”
“我弟说他没法卖房子,他就这么一套房子,现在房价这么贵,爸爸的病又是个无底洞,他如果把房子卖了,他老婆孩子,还有老妈,今后怎么生活?”
“我弟的态度是非常坚决,他说他不能这么做,因为爸爸是肯定要死的人了,但是剩下的人却还要活。如果他把房子卖了,给爸爸付医药费,那么结果肯定就是,爸爸没了,房子没了,钱也没了,靠他这点收入,怎么养活一个没工作的老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个时不时脑子短路的老妈?”
“昨天晚上吵到最后,我弟给全家人跪下了,哭着求大家饶了他。我弟说所有人都骂他不孝,说爸爸这些年白养了他,说他昧下了爸爸的救命钱,但是大家有没处在他的位置想过。他说他才是损失最大的一个,因为他马上要失去的不光是一个父亲,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的生活来源,从此他必须自己养家糊口了,他能力有限,却压力无穷。现在大家还逼着他卖房子,给爸爸付医药费,作为儿子,他是有这个义务,但是他卖完房子后,怎么办?现在上海房价这么高,他卖掉房子后全家住哪里,就是租房子住的租金他也付不起啊。昨晚上我弟跪在酒店的地上,哭得一塌糊涂,求大家放他一条生路......”
徐航默然,过了会说:“那你家里人怎么说?”
杜玫苦笑:“家里人非常矛盾,一方面继续逼我弟,另一方面又说我弟也没错。”
“家里人说房子本来就是爸爸买的,至今都还在爸爸的名下,我爸现在要把他自己的财产卖掉给自己付医药费。他有没这个权利?全家人逼我弟回答,我爸有没这个权利用他自己挣的钱给他自己治病。”
“我弟则说爸爸是肯定要死了,爸爸已经在医院5个月了,难道他还能在医院里五个月?但是他儿子才刚出生,至少还要活50年。求大家把更好的生存条件留给刚出生的孩子,不要逼着他把钱扔水漂。”
“我三叔说,可是我爸那么想活,你怎么去跟我爸说他活不下去了,而且因为活不下去,所以连病也不用治了,现在就回家,躺床上等死吧。而且爸爸之所以想活,还不就是因为我弟不成器,爸爸还想多干几年,多补贴我弟几年吗。我弟怎么可以这么让爸爸寒心。”
“三叔是家里所有人中最坚决要我弟卖房的人,三叔坚持说爸爸有卖自己房子的权力,有花自己钱给自己治病的权力。我奶奶的6个子女中,就我爸大学毕业,收入也一直都是我爸最高。三叔说我爸辛苦了一辈子,挣了那么多的钱,单上海的那套房子就值两百多万.....我三叔质问我弟,我爸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庭,尤其是奉献给了你这个儿子,在他生命结束的时候,花一两百万为自己治病都不可以吗?就算是打水漂,那也是他在拿他自己的钱打水漂,又不是花你这个儿子的钱。他自己乐意,你当儿子的有什么权力拦着不让他花,他又没用你的钱.....我三叔自己开店的,发财谈不上,但是收入还是不错的,一年有那么个二三十万吧,跟我爸的情况最接近。”
“昨天晚上在酒店吵架的时候,家里人都站在我弟的对立面,齐心协力逼他卖房。但是我弟走后,家里人自己又闹起来了,尤其是我四叔,坚决支持我弟,说换了他,他也这么做。我四叔说他也不能这么为了让老爸多活几天,就把房子卖了,让老婆孩子和老娘从此住桥洞,要死的人一死就百了,但是活着的人还有漫长的日子要继续熬生活.......我四叔过去是工厂里的工人,现在在开出租车,我四婶没工作,堂弟在读高中。四叔一家收入也不高,运气的是过去家里有房子,厂里又分了房子,后来这些房子都拆迁了,他现在在北京总共有三套房子,一套自己住着,两套出租,家里靠着那两套的租金,日子过得还不错......所以我四叔特别能体谅我弟,说靠他如果没房子,光靠当出租司机挣的那点辛苦钱,老婆没工作,儿子要上学,家里只能生活在解放前。”
徐航也无语,过了半响,问:“那最后结论是什么?”
“结论么,没有结论。家里人一面说能理解我弟的行为,换了自己在他那个位置上,也难,另一面还是要继续逼我弟把钱掏出来,因为......我爸现在就躺在医院里,就是什么特殊治疗都不做,每天最低开销也得在5000以上,他又那么渴望活下去,总不能现在就拔掉吊针,请他回家吧.....大家也是没办法。”
杜玫叹了口气:“今天中午大家又在酒店吃饭,继续逼我弟。家里女的吃完先走,我爸的三个兄弟在那跟我弟谈,说我弟要是再不同意,就要叫我爸签个字,强制卖房——我爸妈离婚了,房子在我爸一人名下,房产证在我弟手里,如果我弟不肯拿出来,就去申请房产证挂失......”
徐航已经吃完了,两人从饺子店里出来,杜玫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又买了两个西瓜,跟徐航两人一人抱着一个回病房。
两人刚回到病房,徐航还来不及告辞,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杜琨冲了进来,满脸通红,大口喘气,站在杜伟业病床前,激动得身体不住发抖。
还没等杜琨开口,杜伟业的三兄弟也跟着冲进了病房,明显四人都是一路跑过来的,一时间病房里鸦雀无声,只有四人在喘息。
第10章 钱的问题
杜伟业的病床是可以上半截摇起了的,杜玫又在上面加了两个枕头,所以此刻杜伟业正半躺半坐在床头,手臂上挂着吊针。这么看儿子冲进门,杜伟业微微直了身体:“阿琨,怎么了?”杜伟业身体已经极其虚弱,所以说话声音不高。
杜琨喘息了一会,稍微透过气来了,环顾了一下病房,这时所以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杜琨咬咬牙,大声说:“爸爸,伯伯叔叔他们逼我把房子卖了,给您做手术,如果我卖了房子能治好您的病,那我二话不说,立马就把房子卖了,但是你的病已经没治了,求您放我一条活路,放您孙子一条......”
杜玫猛的冲了上去,“啪”的扇了她弟一个耳光:“闭嘴。”
杜琨一手捂住了脸,火气却“噌”的一声上来了:“姐,你别站在那摆出一副大孝女的模样。是,你现在辞掉了工作,天天伺候爸爸,但是你又不在中国,你一辈子伺候爹娘总共才几天?是,你掏空了你所有的积蓄给爸爸治病,但是那一共才多少钱?你当大孝女影响你人生吗?等爸爸一过世,你拍拍屁股回到美国,再找份工作,再挣美刀,再找个老公,然后攒钱,买房子,生孩子。最多一年寄个一两千美元回来孝敬老妈,别人还人见人夸,说你这女儿孝顺到天上去了。对你来说,当孝女真是太容易了,容易得我恨不得跟你换个位置。”
“可是我呢,我没出息,我没读过大学,我去不了美国,我挣不了大钱,我养不起老婆孩子,我还要靠啃老过日子。但是我就这点本事,我也得生活,我不是一个人,我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还有咱们两的老娘,妈这些年来是跟你生活还是在跟我生活?妈有多难伺候,你最清楚不过,你去了美国就不关你事了。就算今后妈也得了重病,你再回来伺候她最后的日子,这一年一年的日常生活,还不都是我在照顾,我在负担?”
“现在你们这么逼我卖了房子,掏空家底给爸爸付医药费。等爸爸一去世,姐一走人,剩下的烂摊子我怎么办?就现在的房价,就我那点收入,我一辈子都别想再买房子。那我老婆孩子住哪里?我妈住哪里?我剩下的日子怎么过,我还活不活?”杜琨也发狠了,鼓起眼睛把全家人一个个瞪过去。
杜玫一时倒是做声不得。
杜琨回过头来,看着他爸:“爸,我接您回家吧,您剩下的日子,我好好在家孝敬您就是了。求你,不要再呆在这个医院里了,不要再这么无底洞的花钱了。他们都不告诉您,其实您......”
“杜琨。”杜玫一声大吼,忽然抓起了床头柜上的西瓜刀,“你敢再说一个字看看。”
全家人大惊,一起喊:“杜玫,把刀子放下,有话慢慢说。”
徐航冲了上去,把西瓜刀从杜玫手里抢了下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当”的一声把刀子扔得远远得。
杜伟业静静的说:“让阿琨说下去,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医生说我已经要死了,你们都瞒着我?”
杜玫回过头来:“不是,爸爸,医生说您需要好好配合治疗,控制病情,还夸您精神状态好,对自己有信心,医生说这才是第一重要的。”
杜伟业将信将疑,沉吟不语。
杜琨又张嘴想说什么,杜玫狠狠的蹬着她弟弟,模样像是要把他吃了。
杜琨把心一横,忽然跪倒在地:“爸爸,我问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现在就办出院手续,跟我回家?”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杜琨会这么干脆,顿时全家呆如木鸡,一起看着杜琨和杜伟业。
杜伟业直挺挺的坐在床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