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有些发白,眼窝发黑。说是个痨病鬼也可,说是个新死的尸体也可。
终究闲来无事,李云心就逗这妖魔:“这位小兄弟,怎么死的呀?”
那头领发好一会儿呆,才道:“病……病死的。”
“哦。”李云心点点头,“死得也算体面。你家大王,最近身体可一向还好?”
小头领又怔怔地发呆:“大……大王千秋鼎盛——”
李云心便挥了挥手,晓得问不出什么来。
这三个妖魔仿佛带着面具,面具上写满了恭顺,很难套出话。便在这时候,那老鬼又脚不沾地冲进来,喜气洋洋道:“两位贵客,请随我来——狼主摆好了宴席了!”
——这洞府里的妖魔,仿佛个个儿都是不通人情的愣头青。且做起事情来心急火燎,处处透着赶劲儿。不过这种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也合李云心的心意。所谓做多错多。如果那狼主真有什么猫腻,大概很快就要显露出更多的关键细节了。
于是与刘公赞起身、从三个小妖身边穿过,随那老鬼去了。
一路上七拐八拐,经过不少被分隔开的小“院落”。因而知晓这洞府中的妖魔数量并不多。相比李云心从前见过的其他妖王简直就是寒酸。然而意外地干净。
这干净不是说杂物,而是说没有腥味儿、臭味儿。
这意味着山谷中没有血食。或许那狼主说的是实情……他们的饮食习惯已很类人了。
最终到了山谷深处的一座“大院”里。院口像模像样地搭了个木门,打这木门往里面看,就瞧见地面上的积雪已被扫干净,用黄土垫上了。院中用石块垒一个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大缸。
下面柴火烧得旺旺,缸中则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与香气。李云心闻得出还有些野菜、香料的味道。他前世勉强算是个老饕,因而也晓得这种味道可不是新煮的。这缸中的汤底该是熬了许久,或许这一口大缸下面的火就从未断过,才熬得出这样醇厚的浓香来。
只是不晓得这狼主如果当真得道九百年……缸中汤底里会不会也曾有人肉的汁水呢。
往旁边看,又瞧见一侧有一个木架。那架子上挂了好大一面铜锣。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妖手持一根木棒立在锣前,不晓得打算做什么。
狼主本人坐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后。左右还有两席。
见到李云心与刘公赞便大叫:“二位贵客请入席——前些天打了一头獐子,已经炖了两个时辰,味道正美哩——老东西,你来看酒!”
老鬼便将二人引到狼主的左右两侧坐了。然后拎起一只大勺——倘若李云心未看错的话,这大勺在从前老刘的龙王庙里也见过。不过那是用来舀粪的——凑到缸边去,将那勺子在缸里用力地搅,又向外捞东西。
李云心瞧见这情景只觉得惨不忍睹,第一次同情起一个妖魔来。
便听狼主说道:“唉……先前叫二位见笑了。实是我这里不常有人烟,如今瞧见二位贵客,欢喜得有许多话要说。”
李云心看了看面前石桌上犹有可疑污渍的木碟,想了想:“狼主得道九百年……从没到外面看一看么?”
狼主就大笑起来:“嘿嘿,九百年?是那老东西说的——李小公子和仙长不晓得,咱们妖魔,这道行啊……嘿嘿!”
“有那得道一二十年的,就敢自称百年的道行。过了两百年的呢,便说是数百年的修为。一过了个五百年,就敢自称千年的老妖。我这九百年,也不过三百六十年罢了,不作数、不作数!”
李云心笑了笑:“狼主这也是熟知妖魔中事呢。”
狼主就又笑:“哪里哪里。我这洞府在深山之中。我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得道——一有了灵智就在山野里。做野兽的时候浑浑噩噩不晓得跑过多少地方,做了妖魔,胆子倒是更小了。”
“——万一我东奔西走闯到别家妖王的地盘里,被打杀了呢?”
“因而起先小心翼翼,哪里都不敢去,只缩在这山谷里。后来慢慢成了些气候有了胆气,就往四面瞧一瞧。可这群山广袤……走上十天半个月也还是林海。又过些年也就觉得,或许这世上都是参天的树木吧……便没兴趣了。”
“其后才偶有旁的妖魔路过。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世间许多事,然而也不甚了了。”狼主说到这里终于不再大笑,“可也是知道越多也就越怕……哪里还敢出去呢?”
他这话不知真假。但至少逻辑通顺,也合情理。听起来就仿佛是个人的野孩子从小在莽莽群山中长大,畏惧外面的世界、不敢走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没有起先的“幸会”、“你好”的话。
听他说了这些,李云心与刘公赞交换一个眼色。正待再说话,忽然听到“咣”的一声巨响,直吓得人心肝儿直颤、神魂都要出窍!
李云心被吓得险些翻了脸,正要跳起来破口大骂,却发现是那此前站在那面巨大的铜锣边的小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用手里的木棒敲出来的。
便听那用粪勺在缸中捞肉的老鬼忽然庄严地说道:“开——宴——啦!!”
狼主也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看刘老道,又看看李云心:“仙长、李小公子,这正所谓钟鸣鼎食。乃是古时候尊贵的礼仪——如今我用来招待你们这样的贵客。”
李云心瞧他这模样,只好又在心中叹口气。
看到那老鬼捞出一勺颤悠悠、油汪汪的肥肉来……连着汤水先倒进刘公赞面前的盘子里,又倒进李云心面前的盘子里。接着又拿一支尖木棒从缸中插了一只硕大的心脏,砸在狼主的面前。
这狼主眯起眼。人模人样地盯着与他头颅一般大的烂熟心脏瞧了好一会儿,才道:“二位慢用。我就不客气了。”
李云心正要说话,狼妖已将脑袋猛地埋进那心里。只听一阵呜呜的犬吠声、汁水飞溅声,那心就被他吃得瘪了下去。再过不到四息的功夫……一半都已进了他的肚子。而后这狼妖才再抬起头,脸上的短毛被汁液浸得打缕,舔着舌头看看刘公赞、又看看李云心,奇道:“二位贵客怎么不用呢?吃饱了,咱们好去参详道法呀?”
李云心与这狼妖不过见面两刻钟的功夫罢了。
然而两刻钟之前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对了人。两刻钟之后的如今,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这狼主……像是个蠢货。
或许他口中的“幸会”、“你好”,只是从某个过路的精怪口中得知的。或许那精怪才与李云心要找的人有牵连。
他失望起来。并且决定不再陪这蠢货浪费时间。因而叹口气,将面前的木碟推开:“狼主……”
但狼妖又将脸埋进了那心里,用六口将它全吃光了。
而后他跳起来,伸出长长的舌头将脸颊上打缕的短毛都舔干净了,才眯起眼睛、沉声道:“我知道二位要问什么。”
他的语气忽然大变。
“今夜日落以后。请来我这后院中的茅庐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