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潮水平, 中秋的月亮在即将来临的晨光中渐渐式微。
夜已经很深了,船舱的客人们也都消停,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
顾沅睡不着, 此刻她的精神格外好, 顺利逃脱的喜悦令她无比亢奋。
她没睡,一侧的顾风也没睡。
见其他人都睡了, 顾风低声道,“姑娘若不困,挪步去船尾?”
顾沅轻轻“嗯”了一声。
顾风先起身, 让到一旁,将遮风的帘子掀开。
扶着船璧,顾沅弯腰出了舱。
刚走到船尾, 河面的冷风吹来, 她打了个激灵,脑袋愈发的清醒。
船尾摆着两三个小马扎,是供客人在外透气歇脚的。
顾沅缓缓坐下,顾风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走了过来, “姑娘不嫌弃的话, 披上吧, 莫要着凉。”
为了逃跑, 都弄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了, 她还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伸手接过披风,她轻声道了句“多谢”。
“坐下说话吧。”顾沅边系着披风,边看向茫茫一片的河面, 心头还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切是场梦,那样的不真实。
顾风顺从的坐下, 身形笔挺,规规矩矩。
“你说是我哥哥派你来的,那为何我哥哥都没与我说,而且在这之前,你为何从未露过面。”
“姑娘是在怀疑属下的身份?”
顾沅扭过头看着身侧的男人,想了想,点头道,“单凭一个令牌,的确无法令我全信。你既有本事弄到户籍和路引,弄一块侯府令牌,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这话,顾风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
“姑娘说得对。”
他点头赞同,又抬起眼,问着,“姑娘当真不记得属下了么?”
顾沅怔忪,“你?”
顾风修长的手指,指了指他的右眉骨,“长昭十年的立冬,西城门外,两个馒头……”
他一点点的提醒,顾沅盯着他眉骨上那道浅了不少的疤痕,脑海里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被唤醒。
“啊,是你,小哑巴!”
顾沅脱口而出,说完后,又捂着嘴,一脸歉疚道,“抱歉,不该这样称呼你。”
顾风半点不介意,甚至因为她还能记得他,眉眼中迸出几分真挚的笑意,“当年若不是姑娘您出手相救,属下早就被人打死,姑娘叫属下小哑巴,属下高兴。”
认出旧人来,顾沅很是欣喜,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风一遍。
“若不是你眉骨上这道疤,我真认不出你,你变化太大了。”
顾沅是又惊讶又感慨,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与当年那个瘦骨嶙峋,宛若豆芽菜的小哑巴联系在一起。
顾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姑娘没变。”
还是那样好看。
就像长昭十年的那个冬天,像仙子下凡般,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个灾年,各地闹饥荒,百姓到处逃灾。
那年他八岁,随着爹娘往长安逃,冰天雪地,大雪纷飞,又没食物裹腹,很多人就活活冻死在路上。
爹在路上病死了,娘为了给他一口吃的,把她自己卖了,换了些干粮,让他坚持到长安,投靠亲戚。
后来他总算到了长安,官兵却不让难民进城,他只能与其他难民一起徘徊在长安城外。
那段日子,他目睹了太多人性的阴暗与残忍,心里既绝望又害怕。
就在他饿了三天三夜,缩在墙根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人喊道,“永平侯府放粥了!”
永平侯府是第一户放粮设粥棚的高门世家,不但有粥,还有糙米馒头。
他几乎是爬着去领,好不容易排到他,一碗粥,两个馒头。
他喝了粥,舍不得吃馒头,藏在怀里,打算慢慢吃。
不曾想才离了队伍,就有人来抢他的馒头。
那个时候,为争一口吃的,命都能豁出去。
他红着眼去跟人拼命,细胳膊细腿,又发着高烧,哪里是旁人的对手,馒头被抢了不说,还被人打趴在地上,像条狼狈的狗。
血从头上流下来,温热的红色蒙在他的眼前,他想,这回真要死了吧。
这时,两个馒头送到他面前。
模模糊糊的血色里,他看到马车上那半掀开的帘子后,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六岁小姑娘。
她有张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眼睛圆而明亮,怜悯又担忧的看着他,脆生生朝他道,“你不要怕,我还有很多馒头,我让人给你治伤,再给你馒头吃。”
在顾风眼中,她就是神仙,是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