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侣类仿生人除了脑部,其余身体结构与人类没有差别。就像我一样, 他们的确拥有生殖能力——他们的遗传信息经过提前设计, 保证后代不会出现任何常见的遗传疾病。要是他的父亲缴纳更多的钱款, 他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定制这孩子的外貌。这种做法在几十年前就出现了,只不过当时人们只能根据父体或母体挑选生殖细胞。”
唐亦步如此表示。
“……而且未必合法。”他补充道。
通过光屏, 他们得以窥视到这一家人的生活一角。男子家人的住所看起来同样令人心动,没有任何腐坏的垃圾、来不及打扫的灰尘水渍,或者撕开的包装袋。他们的家看起来就像从古早广告直接搬进了现实,完美到有点不真实。
没有争吵,没有琐碎的生活事务需要操心,这五天来,这位嘴上抱怨加班的工作人员没有一次露出烦躁或者愤怒的表情。
他几乎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妻子不用说,似乎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刻,最适合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计算出了个大概。他不需要操心教育、意外、疾病或者孩子未来的选择,终点已经被指定,他只需要负责陪伴那孩子长大,享受亲人陪伴的乐趣,最终将他送去既定的目的地。
他们曾听过男人和妻子商量儿子的入学事宜,没人有怨言。
“……我怎么觉得咱们在当恶人呢?”说这话的时候,余乐正用汤勺挖罐头里的豆子。废墟海的供给自然不会在口味上下太大的工夫,余乐的表情更像是在啃泥巴。“这他妈不是天堂吗,大家只负责喘气,别的啥子压力都没有。”
虽说根据主脑分配的位置不同,各人的生活质量有所差异。但绝大部分人对此心服口服——毕竟智力、体力潜能等指标的差异客观存在,就算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了贪欲,也没有人能敌得过绝对的统治者——作为统治者的人类可能会有私欲、丑闻或者判断失误,主脑不会有。
一点人格干涉和修正后,没人会有异议。横竖就算做最底层的工作,舒适地过一辈子也不会有问题。
这里衬得玻璃花房都有些野蛮了,如果阮闲没猜错,玻璃花房更像是一个用于实验“可能出错的细节”的测试城市。
他知道主脑消失后,眼前这些人会面对什么。
他们早就不习惯于自己做出人生相关的决策,主脑一旦消失,他们会齐齐变成失了指南针的船,困死于人生的海面。
倘若他们一行人执意与mul-01为敌,这就是他们注定要破坏的东西。阮闲这会儿有点感谢自己脑内不正常的那部分。他的确被这座城市触动,却没有因此心软。
当初预防机构对他的判断没有错,自己的确是个冷酷而自私的异类,活得像条藏在草丛中的毒蛇。
阮闲反复质问过自己,他没法否认心底的真实想法,也无法为逻辑上应有的道德审判所伤。
他可能是这世上距离圣人最远的东西,当生存还是他唯一目标的时候,他可以是无害的。但事到如今,他不介意打碎面前的一切,换取他的nul-00额外3%的生存率。
阮闲最早退出了这场观察。
然而这五天中,阮教授异常沉默,哪怕是面对余乐的质疑,他也一言不发。不过他没有阻止阮闲就仲清的病情联络关海明,看起来并未因此动摇。
但剩余两位人类的意志并没有那样坚定。
不说余乐,就连季小满也有点动摇。她看着男人的笑容直发呆,在那个工作人员连线自己的父母,大笑着聊天时,小姑娘的眼圈红了。
唐亦步同样没有被面前的景象困扰,他更像是在思考其他的问题,时常心不在焉。阮闲给他的那些吸入器被他藏在了身上各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那个背包里除了吸入器还有点简单的吃食,唐亦步选择将它时刻背在身边。
在确定自己的计算过程出现缺陷后,唐亦步消沉了挺久。他几乎拿出进食以外的全部时间观察众人,直盯得每个人直打哆嗦。除了阮闲——阮闲简单地活着,活像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除了安抚唐亦步和查看仲清的身体情况、并安抚那个孩子,阮闲拿出了大块的时间和阮教授聊天。唐亦步留心偷听过,可惜只听到了关于技术的探讨。
阮闲持续询问阮教授那个刺杀机械的运作远离,唐亦步生存率的算法,以及主脑那边流行的防御监察措施。他没有去问城市和主脑本身相关的问题,阮教授也就一一作答了。
无论是关于自身感情的疑问,还是关于人类情感的探究,他的研究进度几乎停滞不前,像是踏入了及腰深的泥沼。
这五天过得唐亦步如坐针毡,以至于分不出时间来和阮闲单独相处。
他的阮先生莫名忙碌了不少,而他只有讨几个拥抱的力气,顺便用低落的情绪捞几个有安抚效果的亲吻。他的愿望像是已经实现,又像从未存在过。似乎有一万件事等着他做决定,而他一个“确定”按钮都够不到。
唐亦步渐渐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自己的杀意与……这份越发古怪的复杂感情。他对什么都不再确定,陌生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只能被迫把精力放在如何抹消mul-01这个议题上,同时猜测阮闲是不是在用同样的做法拖延。
这种状态太过危险,必须尽快改变。
幸运的是,在暴露恐惧的支配下,仲清比刚上车时老实了不少,满心只想着这座建筑的封锁解除,好让他们早点逃出这座城市。
这段日子紧绷至极,又淡而无味,几乎每个人都开始产生不同程度的烦躁情绪。其中仲清尤为突出——这孩子一天紧张过一天,但凡他们在这里多待一小时,他惊弓之鸟的气息便重一分。见他们久久不肯离去,眼看又没什么紧迫感,他的精神快崩溃了。
唐亦步大概清楚原因,最近阮闲给出的结果不是很理想。
在唐亦步看来,那些只是小问题,常见的头痛脑热罢了。仲清是他们一行人中身子最虚弱的,也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之前他还能去市区取得美味便捷的食物,现在只能陪他们一起窝在阴冷的地下室吃放了将近十年的豆子罐头。
但对于从未被平凡病症所苦的仲清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不知道是生活环境骤变的恐慌磨光了他的耐心,还是病毒集体意识的自保倾向过重,他的情绪尤其低落。
今天也不例外。
与关海明的惯例交流完成后,阮闲按照惯例抽了仲清一点血。唐亦步则按照惯例查看了下那个工作人员的状况——那人正开着音乐,泡在临时浴缸里,舒服地喝着凉饮料。
这幅景象让这支临时队伍的整体情绪又灰暗了几分。
随后唐亦步踱到阮闲身边,看对方意味不明地忙前忙后,盯得阮闲脖子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在得到对方一个吻后,唐亦步慢悠悠地挪走,在脑中拼命计算mul-01接下来可能执行的计划细节。
唐亦步只觉得自己的忍耐也快要到达极限,连对方温暖柔软的吻都没法让他开心多少——就算阮闲嘴巴上说着他们要更积极地面对这段关系,这些天过去,事情只是变得越来越糟。
他想不出解法,还不如考虑怎样对付mul-01更让人舒适。
唐亦步发着呆,直到轻轻撞上墙壁,然后沉默地改变行进路线,活像一只在台球桌上缓缓移动的台球。
然而腕环发出的警告让这只台球猛地回到现实——
仲清跑了。
余乐正在和季小满一起调试车辆,好保证车子不会在他们逃跑时出岔子。阮闲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机械窝在墙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那个孩子趁所有人都在忙,自己跑出了地下室。
仲清最近虽然情绪焦躁,却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眼下应该是阮教授正在照料他,唐亦步没有对他进行特别提防。
唐亦步立刻闪到阮教授该在的位置,那个三脚小机械倒在地上。看状况没有大碍,只是系统受到了瞬间的干扰。一个简易的自制emp小炸弹正躺在一边,估计是这东西搞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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