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兮抬步,这就是间接答应他的意思了,两人齐肩走,偶尔伞缘会产生碰撞,雨滴沿着伞骨流下来融合在一起。
“我跟七爷说实话,你又要笑话我了。”她笑道:“其实我打算上养心殿找你六哥去。”
这就是他释怀的原因,她谈论起皇帝时纯粹,无畏,能从她的眼底看到那抹明黄的身影。而她看向自己时,眼神中没有过多深刻的含义。
“我六哥他待你很好吧?”承延小心翼翼的问。
在一个男人面前谈起另外一个男人的好,感觉有些古怪,她的伞偏移了过来,遮挡了脸腮上的秋日柿红,声若蚊蝇,不过还是确信的笑道:“不瞒七爷说,你哥哥他人的确很好。”
宫里都传帝后恩爱,她绚烂的笑意就是最好的佐证。承延挪开伞,仰面朝天,饮了一片雨水,“这宫里原本是个不讲情谊的地方,现在却变得不一样了,你跟六爷两人帝后同台的情分或许会为世人留下一段千古佳话,这不是你跟他的运气,而是因为你们值得。”
郁兮不料他会说出这样寓意深刻的话来,她笑,“七爷说的太过夸大了,我何德何能呢?”
怡亲王回过脸,揶揄的笑,“我就是知道。”
说笑着走到隆宗门上,他才向她坦白,“有件案子跟六爷商量之后,由我前去苏州调查取证,过几天就要离京南下,再回来可能就到年关了,走之前我还是想专程来跟你告个别。”
乍听这样的消息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政务方面的调动安排郁兮了解的并不多,不过以期限来看,这趟差事可能办起来不太容易,她点点头,“七爷,政务上的事我懂得不多,给你出不了什么主意,有劳你了,你路上小心,祝你差事办理的圆满顺风。”
承延听出她不自觉就带出来的立场,一句“有劳你了”,有代皇帝向他表示慰问的意思,她已经完全适应皇后这个身份了。
不过她眉梢间流露出的担忧应该是她对他真实的感情,皇嫂对小叔子,或是朋友之间,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宽慰。
承延点头,“我会注意的,外头雨凉,你进殿去吧。”
郁兮跟他告了别,收起伞走上隆宗门的台阶,却被他叫回了头。
“郁兮……”其实在她称后以后,他不该这样称呼她的。
郁兮诧异的回过头,显然也因他叫她的名字而略显尴尬,两下张望了下问:“七爷还有事情?”
“没什么。”怡亲王摇头,可能是雨天不方便携带鸽子,他的肩头少了一抹白羽,可还是让郁兮想起了两人头回见面那次,他在玻璃窗前明朗的笑影重现在脸上,“妹妹今天很受瞧。”
少年时的心动,是一种澈骨的滋味,慢慢的那份感觉也许会变淡,那是因为身处时局的人,当初选择潇洒的放手。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伞下载着一阵清风拂雨而去,他之前也曾夸过她好看,夸她是美人,那时的她会觉得羞涩,郁兮站在今天的雨色中,只余诧异,他不该再称呼她为“妹妹”的,她想。
阶下的觅安,冯英两人垂着头默不作声,等视线里那双花盆底调头往门内走,他们才长呼了一口气追上前去,静默中有两声短叹。
有的事情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身处迷局之中的人,不懂得,未参透,其实才是一种幸运。
第62章 双宿
到往养心殿, 皇帝刚从军机处下值没多久, 神色中还含有在雨雾中穿梭过的痕迹, 看到她进门来的身影,隔着一层朦胧的湿意, 一时看的还有些不真切。
直到她的影子在他身边立定, 他才察觉出那不是幻影。不必有太多言语上的交谈, 像往常一样她上前为他研磨, 递折子, 一切顺理成章。
之前习惯她在傍晚时分出现,其实她的每一次到来不分时间, 都能为他带来窗外最美好的一方景致,今天仿佛是江南一片烟雨。
而皇帝今天的面色万分凝重,天外的乌云似乎都积攒到他的眉间去了。趁着午膳的时候, 郁兮试探着问:“万岁爷,今天政务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瞧你心情不好。上午那时候我碰见七爷了, 万岁爷要派七爷下江南?是不是跟七爷要去处理的案子有关?”
皇帝嚼了几口饭菜,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拿汗巾揩着唇,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 满脸愁苦郁结的表情,以郁兮对他的了解,应该是被他说中了。
她耐心等待着,使了个眼色让侍膳太监离殿, 往他盘子里夹了一只温扑,笑道:“现在殿里没人了,万岁爷还不肯告诉我么?你吃这个开开胃。”
皇帝重新拿起筷子,又丢开了手,看来是实在没了胃口,“桓桓,”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落道:“这个案子案情比较重大,等承延南下打听出虚实,你陪我去一趟苏州吧?有些事情若不是亲耳听闻,朕还是难以听信。”
皇帝很少用如此严肃的口吻谈论一件事情,他未告诉她案子的内情,郁兮便没有过多询问其中的细节,到了他认为合适诉说的时机,她再做聆听也不迟,便故作轻松的笑道:“万岁爷之前就说过要带我下江南,我一直盼着呢,咱们怎么去?走水路还是陆路?坐船还是骑马?”
像她一贯的作风,总能把艰难的现状,渲染出动人的前景。
皇帝抬颌,“你跟我来。”
随他回到勤政勤政亲贤殿,皇帝从花缸里拿出一卷地图在紫檀的御案前铺陈开来,郁兮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分布的州县,这是一张江南,浙江的两江地图,他指着上面的一条水路道:“我们走漕粮运输的这条水路,从涿州出发,南下直达苏州,不过在途中的要事之一,朕打算在淮安稍做停顿,去拜访一位官员。”
见她疑惑,皇帝笑着解释,“上年八月,黄河在老坝口决堤,洪水从山子湖下泻,涌入马家荡,射阳湖,城中也被洪水淹没,浸水盈尺。朝廷派遣山阳河道总督苏开元前往老坝口治水,此人是个治河能手,到了河堤上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阻塞住了老坝决口,将大决口合龙。今天八月,也就是上个月,我派驻此人继续在大决口治河防守,预防灾情,所以朕想在经过淮安时,会会这个人物。”
郁兮笑问,“万岁爷是要表彰功臣?”
皇帝颔首,“这是其中一个目的,其实也不尽然,淮安这座城地处淮海之滨,居于京杭运河正中的位置。咱们大邧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衙门,河道总督府衙门,还有盐道总督府衙门都设立在此地。而且淮安的常盈仓是运河上最大的一处漕粮中转粮仓。朕既是要南巡,淮安是必要的巡查之地。”
郁兮笑道:“既然是漕运,盐业,河道各个总督衙门云集的城市一定格外富裕繁华吧?万岁爷之前说自己曾经到浙江巡查驻防,淮安这座城你有没有去往过?”
皇帝摇头,“上次前往浙江的时候,走的也是水路,未曾在淮安留宿过,隔着岸堤只是潦草的一瞥,这次不妨多留两日。”
郁兮一直追逐着他的视线,认真望着他道:“巡查黄河老坝口,巡查淮安莫不是万岁爷这次南下甄选的幌子?万岁爷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前往苏州办理那桩案子?”
他拉她到身边来,轻轻吻她的额头,“知朕者,桓桓也。这是朕初步的计划,借巡查淮安的名义南下,至于那案子放到最后再做处理,朕带你到苏州听听评弹也不错。”
郁兮对南下两江的构图充满了期待,“万岁爷,咱们什么时候出发?皇祖母会轻易让你南下么?”
皇帝走到桌案前,缓慢的在殿中徘徊踱步,沉吟道:“朕的打算是过完年开春后就出发,烟花三月下扬州,那个时节是两江风景最美的时候,至于皇祖母那面,朕会想办法去说服的。”
皇帝是一个令行禁止的性格,谋划已久的想法打开了一个缺口,便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再没有收敛迟疑的退路可走了。
下定决心前往宁寿宫,还是冒雨前来,太后望着面前两人一左一右洇湿的肩头,有些失笑,“宫里又不缺伞,是不是因为天冷了,挤热羊呢?”
这是对帝后两人共承一把伞的调侃,太皇太后虽然年迈,老道的眼神中放不过任何一个细节,上次是那朵芍药,这次是一把伞,身外之物连接是两颗亲密无间的心。
一个羞涩,一个淡然。搭在一起是相辅相成的景观。
然而这样的欣慰和高兴并未持续太久,听闻皇帝下江南的决策,太皇太后先是震惊,后是沉默,最后一声叹息,“你现在是做了皇帝的人了,怎么还想着整天往外省跑呢?你倒是给哀家一个明公正道的理由。”
皇帝起身,恭敬行礼道:“回皇祖母,孙儿南下目的有三,一是巡查黄河老坝口,二是巡查淮安漕运,盐道,河道三府衙门,三是巡查淮安常盈仓。还望皇祖母准许。”
皇帝欲要达成一件事的时候,必定事先酝酿出百般严丝合缝的说辞,足够让人信服,太皇太后从他的话中找不出任何破绽,也不想再去找出破绽了,“如今大邧的太平景象,有你一半的功劳,皇帝,你是乱世枭雄,也是盛世天子,心里有谱就好,今后这座王朝如何,跟哀家不相干了,哀家累了,今后哀家还是安心做画吧。朝中决策你还是去找内阁军机处商量吧。”